這個回答并未引起騷動。
雖說今日裴越所謀之局在大部分人看來有失水準,但他們依然堅信裴越不至于連對方的底細都摸不清楚。倘若鐘成祥矢口否認,說不定歐陽敬接下來就能拿出證據,當眾拆穿他的謊言,到那時無疑會陷入比較危險的境地。
歐陽敬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放過身體開始發抖的鐘成祥,繼而對金三問道:“金掌柜,按照這位鐘掌柜的說法,這次購入相關產業耗費的一百九十多萬兩銀子,其實是竹樓拿出來的,對否?”
金三終究見識過大世面,還能勉強維持鎮定,面對這位語氣平靜但眼神如刀的年輕御史,他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確實如此。”
歐陽敬不動聲色地轉身朝開平帝行禮道:“陛下,臣問完了。”
殿中一片寂靜。
開平帝面無表情,淡淡地道:“一百九十多萬兩銀子……朕忽然很好奇一件事,陸之濤。”
鬢發微白的戶部尚書陸之濤立刻出班應道:“臣在。”
開平帝問道:“去歲欽州、靈州和化州三地繳入國庫的賦稅分別是多少?”
陸之濤稍稍回憶之后答道:“陛下,去年欽州所繳賦稅折銀計三百七十五萬兩有余,靈州為三百一十四萬兩有余。臣需要向陛下說明一件事,靈州前年遭遇大戰,去年尚未完全恢復元氣。欽州去年全境遭遇大旱,雖然國朝賦稅之中商稅為重,但仍舊有非常大的影響。至于化州,去年上繳賦稅為二百零三萬兩有余。”
欽州為南境五州的核心,靈州近十余年來發展極快,二者并肩齊驅,同為大梁十三州之中的翹楚。以開平二年為例,全國賦稅收入折銀超過四千二百萬兩,其中欽州和靈州便聯手貢獻了超過四分之一的份額,是京都之外大梁最重要的銀倉。
開平帝滿意地點點頭,然后語氣飄忽地道:“朕聽說過這個竹樓,都中頗有名氣的一家酒肆,莫說和祥云號這樣的大商號相比,便是在沁園跟前也要差不少。誰能想到區區一間酒肆,能夠輕而易舉地拿出將近兩百萬白銀,已然比肩朕治下整個云州的賦稅收入。”
他頓了一頓,望著滿朝諸公幽幽道:“由此可見,朕這個皇帝很無能。”
群臣悚然,宛如秋后的麥田般頃刻間伏倒一片,口中高呼陛下,似歐陽敬之類的年輕官員面色漲紅愧不欲生,更有甚者當堂痛哭流涕。
裴越身處喧鬧之中,忽然很想讓桃花來見識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主憂臣辱,不要再說出那些天真懵懂的言辭。
開平帝命群臣起身,然后漠然地看向金三,后者依舊跪在地上,仿佛感應到皇帝的目光,登時不斷地磕頭道:“陛下,草民死罪,那……那些銀子其實不是竹樓自身拿出來的。”
有人情不自禁地倒吸涼氣,難道說竹樓的這筆銀子真是挪用自工部存銀?
如果真是這樣,那該說裴越運氣太好,還是二皇子和工部尚書薛稷太蠢?
開平帝緩緩問道:“銀從何來?”
金三顫栗地道:“回稟陛下,這筆銀子是草民用竹樓和其他一些產業,從太平錢莊那里拆借來的,此事千真萬確,草民不敢有半句假話。”
剛剛形成聲勢的浪頭轉瞬間恢復平靜。
金三不是鐘成祥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商賈,他身為齊王側妃的舅舅,在都中也算一號人物,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只要他還沒瘋就不會在承天殿內信口開河。
如此才算正常。
畢竟經過儲君之爭的初期階段后,二皇子和裴越已經徹底對立,再加上前段時間劉費吃了一個大虧,二皇子肯定不會輕易落入這般粗糙的陷阱。
至于金三所言,想要查證核實非常簡單。
只是在開平帝和其他大臣看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于是皇帝淡淡道:“劉赟。”
沒人知道二皇子今日究竟花了多少力氣才壓制心中的沖動,實際上在開平帝問及銀子由來的時候,他便很想站出來如實相告,這種手握底牌絲毫不慌的感覺甚至令他有些熏熏然。
聽到開平帝的喊聲后,他立刻出班難掩激動地行禮道:“兒臣在。”
開平帝在這個時候看了一眼劉賢,見這個長子渾身上下沒有絲毫躁意,心中不禁有些欣慰,然后才對劉赟說道:“朕知道,這個竹樓其實是你的產業。”
劉赟乖巧地道:“兒臣不敢對父皇有任何欺瞞,竹樓確實是兒臣的產業。”
開平帝細長的雙眸中閃著復雜的光,緩緩道:“朕從來沒有禁止你們涉足這些事,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收購裴越的產業,反而要假手他人?”
劉赟面露猶豫。
開平帝道:“講。”
便見二皇子頗為委屈地說道:“父皇,兒臣就是不想出現眼下這種場面,以至于父皇勞心費力,這才囑咐金三不要直接出面。”
開平帝面無表情地問道:“為何?”
劉赟顫聲道:“父皇,兒臣歷來謹小慎微,從不敢行差踏錯,若是讓人知道兒臣名下的竹樓一次就能拿出二百萬兩銀子,朝野上下必然物議沸騰。縱然兒臣這般小心,且反復叮囑金三不要招搖,仍舊被人查了出來。兒臣委實不愿鬧出這等事,讓父皇操心受累,可終究事與愿違。”
他微微抬起頭,眼中淚花隱隱,哽咽道:“兒臣不孝,懇請父皇降罪!”
這番話不知演練了多少次,此刻仿若真情流露無懈可擊,在裴越對二皇子的認知中,應該屬于他發揮最好的一次。
開平帝微微動容,殿前重臣亦是神情鄭重。
在如今這個時代,純孝之心總是能贏得贊譽,君不見大皇子劉賢便是憑此逐漸扭轉了自己的名聲。
只不過他是一以貫之,二皇子則仿佛是突然開竅。
開平帝心中輕輕一嘆,又問道:“既然知道事情難辦,為何一定要做?”
劉赟眼眶泛紅,狀態漸入佳境,沉痛又愧疚地說道:“父皇勤政愛民,宮中極為節儉,從來不曾大興土木,甚至吃穿用度都盡量節省。兒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恨自己沒有多大的能為,不能為父皇母后做點事情,哪怕是修建一處避暑的園子也好啊!竹樓這些年規規矩矩地做生意,商稅一分不少,其實只是一個空架子,正好——”
他不敢去擦拭眼角的淚水,抬頭迎著開平帝不似平時的目光,繼續說道:“正好這次中山侯要出售一些產業,兒臣知道他素有點石成金之能,祥云號和沁園都是極好的營生。兒臣雖不知他為何要這樣做,但是總算想到了能做些什么。于是兒臣就將竹樓和所有值錢的物事,甚至包括王府的田莊,悉數抵押給太平錢莊,從那里拆借了二百萬兩銀子,盡量多收購一些中山侯的產業。”
開平帝柔聲道:“然后呢?”
劉赟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勵,語調也漸漸高昂:“這幾日金三和鐘成祥正在與中山侯府交接,兒臣只等辦妥之后,便將那十家分店和沁園的股子送入宮中,送給父皇和母后,這是兒臣的一點微薄孝心!”
不少大臣頻頻點頭,特別是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清貴文臣和武勛親貴。
劉赟親眼看著局勢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袖中的雙手甚至忍不住微微顫抖,他想起那日與陳皇后的密談,心中已然風雷激蕩,同時又生出對王平章的感激之意。
在裴越要出售名下產業的消息傳出后,王平章便斷定這是誘使之局,并且為他定下反擊的策略。
是時候了。
他望著開平帝,情真意切地說道:“父皇,兒臣雖然木訥笨拙,卻也知道朝廷的法度和規矩,怎敢做出挪用工部存銀的舉動。兒臣自去歲觀政工部以來,一直循規蹈矩,莫說挪用朝廷銀兩,就連參詳部務都要反復斟酌。今日歐陽御史彈劾兒臣,他定然不是出于私心,可是為何坊間會流傳那種言論?為何恰好讓歐陽御史知道得如此詳細?為何他能如此輕松地拿到所有機密?”
“父皇,兒臣絕非懷疑歐陽御史,可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籌謀,想要徹底毀掉兒臣的名聲,甚至想要抹黑天家威儀。兒臣自身安危事小,可不能坐視有人居心叵測,故此,兒臣懇求父皇徹查此事!”
最后一句擲地有聲。
“臣附議,懇請陛下下旨徹查!”
很多道洪亮的聲音在承天殿內回響,三十余位早已表明立場支持二皇子的大臣轟然跪倒在地,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正式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大皇子神色平靜,六皇子眼簾低垂。
依舊站著的大臣當中,有人疑惑不解,有人面露忐忑。
也有人微微搖頭,朝爭便是如此,既然你主動出了昏招,對方肯定不會錯失良機。
裴越看著這般盛大的陣勢,心中誠摯地感嘆道:“好演技,可惜了。”
他動作輕柔地甩了甩袖子,仿佛要撣去人世間幾縷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