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稷這句話似滾湯潑雪,瞬間沸沸揚揚。
旁人暫且不論,御階之下那三位看了半天好戲的皇子率先有了反應。
六皇子劉質扭頭看向身邊的二皇子劉赟,眼神中似有贊賞之意。
皇子入朝觀政絕非點卯應差,必然會和對應的衙門產生極為密切的聯系,雖說不一定能成為他們的班底,但是在眼下這個極為敏感的時刻,薛稷當先發言還是會讓人浮想聯翩。
眾所周知,從今年五月開始,二皇子便入工部觀政,據說和這位薛尚書相處得非常和諧。
劉赟感覺到上方父皇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了一下,登時顧不得引起他的猜疑,略顯憤怒地轉頭瞪著薛稷。
隨著賜婚流言傳出,他已經意識到父皇要將裴越推向大皇子,讓其成為大皇子爭儲的臂助。他當然不想看到這個局面,所以方才裴越悍然出倒裴云的時候,他恨不得鼓掌喝彩。
只要這對君臣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裴越就不可能站在大皇子那邊。
說不定他還能爭取到裴越的倒戈支持,這個時候怎會指使薛稷喊出國公之爵?
眼見父皇想要壓服裴越的難度越來越大,雙方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二皇子除非是腦子進水才會在這個時候與裴越為敵。
那邊廂薛稷目不斜視,坦然應對開平帝審視的目光。
既然有人帶頭,自然不乏渾水摸魚之輩。
「薛尚書所言極是,中山侯近年來屢立大功,在西境時成功擊退吳國大軍,如今又在天滄江南岸開疆拓土,配得上國公之尊。」
「臣聽聞裴侯出使南周途中,還令名下商號賑濟欽州災民,光是這份忠君愛國之心就是人臣楷模,的確可加封為國公。」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群情激昂,甚囂塵上。
二十余位大臣慷慨陳詞,仿佛不封裴越為國公,大梁就會國將不國,軍中百萬將士都不會答應。而且這次不僅是文臣出面,還有七八位武勛站出來表態支持,這可是朝會上難得一見的場面,畢竟大梁的文臣武勛歷來尿不進一個壺里。
二皇子劉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索性收回目光,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大哥真是好手段。」
大皇子劉賢微微皺起眉頭,不解地回道:「此言何意?」
劉赟冷冷道:「大哥不要忘了,無論什么狡詐手段都瞞不過父皇的法眼,小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今的劉賢已經不是當初稍稍受挫就派人暗殺裴越的魯莽性情,在經過那么多風波的歷練之后,尤其是親歷四皇子謀逆案,以及這一年在朝中的磨礪,他已經越來越成熟,漸漸有了開平帝期望看見的風姿。
聽到劉赟冰冷的話語,劉賢平靜地說道:「欲正人先正己,二弟不要學那些陰險小人隨意攀誣。」
劉赟輕哼一聲,不再做口舌之爭。
另一邊的六皇子劉質雖然聽得不甚真切,卻也知道這兩位皇兄大概會說什么,他面上古井不波,心情卻不由自主地變得舒坦起來。
皇子之間暗流涌動,朝會更是變成滾沸之水。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支持薛稷的提議,這些人成分復雜,渾水摸魚者有之,真心認為裴越該加封國公的人亦有之。
沸反盈天之中,開平帝深邃的目光越過三位皇子和兩位軍機,遙望著處于風浪中心的裴越。
恰此時,仿佛心有所感一般,裴越抬頭迎向皇帝的直視。
只這一瞬間,他便讀懂了開平帝想要表達的心思。
「看到了嗎?這些人視你為洪水猛獸,拼命 將你推上國公之位。只要朕點頭允準,你便是大梁第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國公,抵達這世間絕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終點。只是從此以后,你便與權柄無緣,安心在府里做個富貴閑人。」
事實也是如此。
裴越心中如明鏡一般,皇帝之所以弄出這么多事兒,歸根結底是舍不得徹底放棄自己,才用迂回輾轉的方式賜婚來保全自己。至于這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出于他想讓自己支持大皇子,有多少是不想軍中出現亂象,有多少是顧及谷梁的面子,又有多少是因為君臣之間的情義……
裴越不知道。
他不會讀心術,也非洞徹人心的鬼神。
縱然周遭喧囂四起,裴越依舊強硬堅定地保持沉默,帶著幾分執拗地望著開平帝。
便在這時,一道洪亮甚至略顯暴躁的嗓音將殿內的喧囂悉數壓了下去。
「啟奏陛下,臣認為不可加封中山侯為國公之爵!」
開平帝循聲望去,看清楚這句話是從禮部侍郎盛端明口中發出,隨即眉頭微微挑起,但是心里并不覺得意外。
這個時候還不需要他親自出面,先前帶起鼓噪聲浪的工部尚書薛稷正色道:「盛大人,莫非你覺得中山侯的功績不配加封國公之爵?」
盛端明毫不猶豫地點頭道:「當然配得上!」
薛稷便不解地說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盛大人覺得配得上,緣何要站出來反對呢?」
盛端明凜然道:「中山侯在南境時不懼生死親歷矢石,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事實,如果單純從功績而論,他的確足夠加封為國公。但是,薛大人難道不明白一位年方弱冠的國公意味著什么?中山侯現在需要的不是厚祿,而是朝廷的信任和沉淀的時間!」
這席話說得太過直接,以至于薛稷啞口無言。
他總不能說裴越功高震主,就應該封其爵奪其權,最好直接打落凡塵。
有些話只能心里想想,萬萬不可脫口而出。
盛端明見薛稷不再爭論,便向前兩步來到御前,跪行參拜大禮,然后面色漲紅地說道:「陛下,千軍易得良將難尋,更何況中山侯秉持忠心,恪守為臣之道,一言一行盡顯赤誠,絕非狼子野心之輩。老臣并不諱言,當初對中山侯頗有偏見,可是南下之后一路所見,老臣才知道什么叫做赤子之心。」
他仰頭望著陷入沉思之中的開平帝,慷慨激昂地道:「陛下!老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中山侯絕對不會辜負陛下的厚望,更不會成為亂臣賊子,倘若他真有不臣之心,請陛下先斬老臣并闔家十二口!」
群臣無不肅然起敬,就連開平帝都微微動容。
不遠處,王平章依舊神色鎮定,但是誰也看不到他縮在袖中的雙手漸漸攥緊,心里驀然涌出一股凌厲的殺意。
裴越望著盛端明的背影,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應該早些站出來,不該任由那些人鼓噪不止。
因為世事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意愿發展,即便他只是想再看看開平帝的底線。
那夜在白馬鎮中,前面那位老大人言之鑿鑿,可是裴越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拿身家性命替自己作保。
毫無疑問,盛端明是大梁的忠臣,他今日所言只是出于自己的本心,既不希望國朝損失裴越這樣一位年輕俊杰,也不愿意看到這對君臣徹底決裂。
或者說,盛端明并不完全是替裴越說話。
但是他的話卻讓裴越感觸良多。
這個時代的人啊……
裴越終于邁步向前走去,來到盛端明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