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場朔望大朝幾乎無人缺席,大臣們縱然有個頭疼腦熱也都咬牙堅持,因為很多人想知道裴越會怎樣應對來自天子的雷霆手段。
在開平帝將裴云拎出來之后,沉寂許久的裴家再度出現在世人的視線中,繼而帶出裴家和裴越的關聯。眾人仿佛突然想起來,裴越雖然早早從定國府分了出來,可他畢竟還姓裴,裴戎終究是他的生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天子的旨意,這還能怎么反抗?
若是成了不忠不孝之輩,或令天下人不齒。
局勢竟艱難若斯。
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中山侯果然沒有讓看客失望,一出手便是凌厲至極的反擊。
他沒有繞著圈子旁敲側擊,而是直取中軍從根子上挖斷裴云的生機。
以子弒父,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僅次于謀逆造反的死罪。
只不過這種指控需要真憑實據,否則朝堂爭端豈不成了笑話?
群臣心中愈發好奇,難道裴越手里真有裴云的罪證,一直藏著掖著等待今日這樣的機會?如果真是這樣,這位年輕權貴的心機未免太過深沉。
兩府重臣們目不斜視,他們預感到上方的天子極有可能勃然震怒,眼下的平靜只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假象。
唯獨左執政莫蒿禮坐在交椅上,雙眼微微閉著,似乎沒有聽到裴越那句石破天驚的彈劾。看來將近一年的休養依舊無法讓他回到以前的硬朗,在經過此前將近一個時辰的旁聽之后,老者已然昏昏欲睡。
大殿之中沒有人敢竊竊私語,但是少不了目光交錯。
吏部尚書寧懷安下意識地離裴越遠一些,顯然不愿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開平帝并未發怒,反而微微勾起嘴角,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冷哼,隨后不輕不重地問道:「你要彈劾裴云弒父之罪?」
裴越點頭道:「是,陛下。」
開平帝又問道:「罪從何來?」
裴越緩緩道:「開平三年深秋,裴云之父犯下勾連反賊及構陷大罪,惹得陛下震怒,若非念在裴家歷代先祖勞苦功高,他定然逃不脫死罪,最后終究被陛下關入上林獄。雖說此人罪孽深重,但是背后另有主使,此人便是裴云。」
殿中氣氛再度變得古怪起來。
群臣既驚訝于陛下竟然沒有動怒,又被裴越的陳述勾起了往昔的回憶。
即便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但是橫斷山里的匪患卻讓他們記憶猶新。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成安侯路敏在西境自盡后,那樁舊案里的隱秘漸漸被揭開。裴戎的確有通賊的舉動,但更多是被路敏當做掩蓋自身的幌子。
無論如何,憑著祖上的功勞,裴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可是按照裴越此刻的說法,裴戎做的那些事竟然是受裴云的指使?
然而他僅比裴越大幾個月,當時才十四歲!
裴戎確實愚不可及,可這不代表年幼的裴云能主導他的親生父親。
很多人不禁暗中嘆了口氣,裴越這是明顯的昏招,看來這段時間陛下給了他太大的壓力,以至于公然在大朝會上胡言亂語。
原本以為他真的掌握了定國府內部的秘密,不成想竟然是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破事。
開平帝微微瞇起了雙眼,望著越來越鎮定從容的裴越,淡淡道:「宣裴云近前。」
大太監侯玉略顯尖銳的聲音響徹大殿。
裴云當即上前,走到裴越側后方兩步處停下。
相較于裴越挺拔頎長的身姿,裴云略矮一些,雖瘦削卻有一股清逸氣質,可謂腹有詩書氣自華。認真說起來,他能夠得到開平帝的賞識并不奇怪,拋開 裴家終于出現一位文臣的深層含義,裴云自身便擁有淵博的才學和謙遜的性情。
在翰林院里兩年時光,從最開始人人戒懼到如今的打成一片,裴云不僅完成了修治《魏書》第七卷的任務,還營造出極好的人緣。
當初韓公端為他出頭便可見一斑。
望著這對如仇人一般的兄弟,很多大臣不禁神情古怪,就連不遠處的王平章都多看了幾眼。
如果再算上如今在京都守備師中擔任指揮使的裴城,裴家三兄弟竟然都已經成為朝中年輕一輩里的佼佼者,想那裴戎志大才疏縱情聲色,竟然能夠養出這樣三個兒子,簡直沒有天理!
好在裴越跟裴戎反目成仇,否則恐怕陛下晚上都睡不安穩。
開平帝顯然樂于見到兄弟敵對的場面,他神色溫和地望著裴云說道:「方才裴越對你的彈劾,你可有辯駁之論?」
裴云眼簾低垂,不慌不忙地說道:「啟稟陛下,為人子者,不言父過。」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很多朝臣的面色變得非常精彩。
什么叫穩準狠?
別看裴越氣勢咄咄逼人,裴云這句話足以化解他的攻勢。
在這個孝道無比重要的時代里,無論父母做了怎樣的錯事,子女都不能指責半分。裴越之前確實占理,再加上開平帝對他毫不掩飾的器重和青睞,旁人倒也不好糾纏不休。可如今他舊事重提,用裴戎當初的錯處攻訐裴云,自然很難站得住腳。
裴云絕非易于之輩,而且他不信裴越敢在大朝會上動手,故而繼續說道:「中山侯指控下官謀害家嚴,不知可有憑據?」
裴戎究竟做過什么,他身為人子完全可以一字不提,但是對于扣在自己頭上的罪名,他的反擊雖然溫和,卻可以將裴越逼入死角。
而且他這番榮辱不驚從容不迫的態度引來不少清貴文臣的贊許神色。
當初裴云的確用言語暗示過裴戎,誘使他以父告子彈劾裴越,可這是父子二人暗室密謀之事,莫說裴越不可能知道,就算他猜得出來也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便是誣告,若是放在以前對裴越來說自然不算什么,現在卻未必能從容脫身。
滿殿朝臣的目光齊齊射向裴越,惋惜者有之,譏諷者亦有之。
眾目睽睽之下,裴越輕輕一撣袖子,側身朝向裴云。后者不禁皺起了眉頭,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初在定安堂中,這廝一個耳光抽得自己半個月不能出門見人。
「裴越。」
開平帝的嗓音適時在上方響起,顯然還是這位皇帝陛下最了解某人的性情。
右執政洛庭亦開口說道:「中山侯,朝堂是講理的地方,不可再像以前那般魯莽沖動。今日之事,是你先指控裴云,理應由你闡明事實。若是你覺得自己理虧,就應該向陛下認錯請罪。」
另一側王平章眼珠微微一動。
開平帝不動聲色地看了洛庭一眼,一旁站著的大太監侯玉驀然覺得身上有了幾分寒意。
裴越先是朝著龍椅的方向說道:「陛下,臣沒有想過要揍他,雖然臣確實很想揍他。」
開平帝輕哼一聲。
裴越又對洛庭說道:「正如洛執政所言,朝堂是講理的地方,那么不管陰暗和罪惡藏得有多深,我們都應該將其拎出來曬一曬。」
開平帝直視他的面龐說道:「朕要看的是證據。」
裴越微微垂首道:「陛下,在說這件事之前,臣想先請一位伯爺出班。」
「誰?」
「西寧伯崔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