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春秋的邏輯已經形成一個無懈可擊的閉環。
幫助裴越自然也是拉攏裴越,但他真正的目的卻非替南周增強實力,而是增添說服裴越的籌碼。在南周那邊看來,冼春秋的用意是制造裴越和開平帝這對君臣之間的矛盾,一步步將裴越拉到南邊,倘若真的能夠說動裴越降周,兩國之間的局勢定然會有所變化。
但冼春秋給出的答案卻是九真一假,而且最重要的便是這一處假象。
他真正想要達成的目標是與裴越建立堅固的盟約,兩人各自謀劃竊取皇權。
此人先梁后周,縱橫于大江南北,在兩國帝王之間輕松自如地周旋,同時又能幾近于完美地掩飾自己的意圖,可謂識略善謀,難怪當年裴元對其賞識看重,甚至將他排在自己的長孫裴貞之前。
裴越面上古井不波,沉穩地說道:“老侯爺,方謝曉不是方云虎,你想要算計他恐怕沒那么容易。”
冼春秋淡然地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老夫自然有辦法對付他。”
裴越心念電轉,倘若對方真的能扳倒方謝曉和平江方家,以南周國內如此復雜且混亂的局勢來看,他確實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但是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冼春秋還是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無法揣度的狠辣人物。
片刻過后,裴越話鋒一轉道:“我想知道一件事。”
冼春秋頷首道:“請問。”
裴越凝望著他的雙眼道:“開平二年,方銳領八百精銳北上,潛入橫斷山中幫陳希之操練兵卒,此事究竟是由何人主導?”
冼春秋略有些意外,他以為這個年輕人會詢問當年的舊事,亦或是太宗朝末期祁陽公主和中宗劉睿的權力斗爭,沒想到對方竟然特意挑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對于方謝曉和冼春秋來說,這的的確確只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過眼下要盡量爭取到裴越的合作,故而冼春秋想了想答道:“此事是陳家那丫頭找到方謝曉,然后與我商議之后,由方云天從平江子弟中選出六百人,我這邊選出二百人。從你們北梁開平元年正月開始,前后歷經整整一年半的時間,才將這八百人分批送進橫斷山中。”
裴越微微點頭,心中卻已是波濤洶涌。
冼春秋不疑有他,再度將話題拉上正軌:“以你如今在北梁軍中的地位,又有谷梁的絕對支持,加上祥云號能夠幫你逐步掌控民間的財富,局勢比老夫要簡單許多。”
裴越按下那個令他驚懼的念頭,不慌不忙地說道:“老侯爺,先不說我有沒有那樣的念頭,就算我真的想改天換日,事情可沒有那么簡單。史書昭昭,從未見過有人能在王朝沒有內亂時篡權奪位。”
他放下茶盞,極為冷靜地說道:“大梁與你們周朝不同,雖然朝廷內部也存在一些問題,但是民心安定無人思亂,強行謀事只會一敗涂地。你想讓我走上這條路,恐怕好處全被你占著,而我不過是替你擋住大梁鐵騎南下的棋子而已。”
冼春秋對裴越做過很長時間的分析和研究,知道自己很難在短時間內說服這個年輕人,便溫和地說道:“反不反的決定權在你手中,但我不覺得開平小兒會容許你繼續發展下去。裴越,今日這番話乃是老夫肺腑之言,望你能夠仔細斟酌,無論何時都可以改變想法。”
裴越也沒有選擇當場翻臉,因為今天與冼春秋的對話給他解開很多謎題,而且對方說不定還有用處。
故此,兩人道別的時候十分客氣,冼春秋離去時甚至還帶著兩分罕見的笑意。
昏黃的霞光灑在庭院里,偶爾響起秋蟬的鳴聲。
盛端明望著神色肅然的裴越,好奇之色已經浮上面頰,只是礙于尊重強忍著沒有問出口。
裴越扭頭見到老學究一臉便秘的模樣,忍不住失笑道:“老大人,你不會覺得我跟那位拒北侯達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吧?”
盛端明連忙搖頭道:“老朽怎會如此不智?只是——裴侯啊,這冼春秋心思狡詐性情狠毒,偏偏裝著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你可千萬不要被他的言語迷惑。”
裴越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大人對他很了解?”
盛端明怔了怔,隨即嘆道:“了解倒也算不上,他叛逃南周的時候老朽還在翰林院里修書,只知道其人從小到大掩飾得極好,連定國府那位國公爺都被他蒙騙。那還是建平二年,都中波詭云譎,好多人都在傳一些武勛要造反,甚至連翰林院里的同僚都在議論。沒多久中宗皇帝派禁軍查抄了楚國府,果然搜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書信和證據,再然后便是冼春秋帶兵叛逃。”
想起當年的往事,這位老學究仍然眼神憤怒,他抬頭看著裴越說道:“此人絕非善類!”
裴越心情復雜,想了想之后誠懇地說道:“冼春秋對我說,上午太平街那些刺客是陛下派來殺我的。”
盛端明臉上浮現果不其然的神情,怒道:“簡直胡說八道!陛下對你的器重和恩寵不知惹來多少人羨慕,年僅十八歲的一等國侯翻遍史書也找不出來。這個賊子竟敢如此信口開河,老朽明天便上書南周皇帝彈劾他!”
裴越笑道:“老大人,切莫動怒,我只當他放了個屁而已。”
將這位老學究安撫勸走之后,裴越回到自己的書房里。
他坐在窗前陷入長久的沉思之中,一直到月升日落,夜色溶溶,始終都沒有起身去做別的事情。
期間桃花來過兩次,一次端著熬好的傷藥,另一次則是拎著食盒,里面裝著廚子精心準備的飯菜。看到少爺眉頭緊鎖的模樣,她沒有多嘴詢問,哪怕心里非常擔憂他的傷勢,也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不時幫他添著茶水。
裴越將今日這場漫長的對話復盤一遍,想清楚很多問題,也在不斷推演每個決定的得與失。
時至今日,他總算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然而想著冼春秋關于平江八百子弟的回答,腦海中有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
陳希之究竟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