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裴越步步緊逼又抽絲剝繭的分析,冼春秋漸漸生出幾分傷感的情緒。
在今日見面之前,他自認為對裴越的了解不弱于任何人,甚至比開平帝要更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想法。他之前做出的所有安排,盡皆是為今日的見面做鋪墊,因為他知道裴越不可能一輩子做開平帝的忠臣良將,這對君臣必然會決裂。
既然如此,他需要提前布局伏線,至少在他看來,兩人不存在化解不開的仇怨,將來完全可以相互支撐,各自奪取一片大好河山。
只是他沒有想到裴越竟然如此聰慧,故而在平靜下來之后,他目光銳利地問道:“既然你對當年的情況很了解,應該知道我只是老公爺麾下的武將,真要造反也是老公爺豎旗起事,如何能夠輪得到我?”
裴越輕吸一口氣,神色復雜地說道:“中宗皇帝即位之后,有一個人被他趕去皇陵為太宗皇帝守墓盡孝。”
冼春秋驀然心中一緊。
裴越緊盯著他的雙眼說道:“那個人就是祁陽長公主。”
冼春秋今年六十三歲,雖然他經常在慶元帝及朝臣面前告病稱老,可是誰都知道這位拒北侯身體極其健朗,不僅因為他常年修習武道,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會耽于享樂。
此時此刻,從對面這個自大梁而來的年輕權貴耳中聽到那個塵封的名字,看著他略有一些故人影子的面龐,冼春秋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人老便容易憶往昔,他想起三十七年前、太宗皇帝駕崩前夕那場隱秘的談話。
“國公爺,陛下決意要讓劉睿繼承大寶,這對于您來說恐怕不是一個好消息。”
“春秋啊,雖說這里沒有外人,可那畢竟是太子殿下,言語之間豈能如此不敬?”
“晚輩不是不敬,但太子性情乖張行事狠辣,絕對不會像陛下那般春風化雨。若是讓他繼承大寶,肯定會拿您以及我等開刀。他如今和軍中那些幸進之輩走得極近,越來越多的小人成為他的擁躉,等到他執掌大權那一日,必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定國公裴元望著這位天賦極高的晚輩,平靜地說道:“你想行廢立之事?”
冼春秋雖然年輕氣盛,可是在這位垂垂老矣的國公面前仍舊不敢放肆,猶豫良久之后才鼓足勇氣說道:“陛下只是要我們削減軍權,可太子要的是我們的命。”
裴元悠悠道:“你要動太子,何人能夠主持大局?”
冼春秋心中一喜,認真地說道:“非祁陽公主莫屬!公主殿下乃是陛下長女,又在東府做了五年參政,朝臣無不敬服。只要您支持公主殿下,可讓她暫為監國,從皇族子弟中擇一年幼賢者為君,待其成年之后再歸還大權。”
裴元默默地看了他很久,最后溫和卻又堅定地說道:“你去南邊吧,堯山大營主帥的位置空了出來,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冼春秋楞在當場,滿面不解之色。
裴元神情漸漸肅穆,不容置疑地說道:“念在你祖父的面上,今天這些話我權當沒有聽見。你記住,大梁是高祖皇帝帶著我和你祖父等老臣打下來的天下,只要我還活著,絕不容許有人心懷不軌。”
冼春秋默然,良久之后大禮跪拜,然后起身離去。
數月后,太宗皇帝駕崩,太子劉睿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建平。
而那時,冼春秋站在天滄江北岸,身后便是兵強馬壯的堯山大營,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連裴元也不知道他在不斷聯絡軍中武勛,試圖將這天地變個模樣。
往事不可追,回憶僅能沉湎。
冼春秋幽幽一嘆,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盞飲盡。
裴越主動幫他添上,淡淡道:“忠耶?奸耶?其實我覺得你根本不在意世人的評價。我不止一次推導過當年那段歷史,只有一種可能勉強接近事情的真相。你從少年時期便野心勃勃,試圖成為一個能夠操持君王命運的權臣,歷史上從來不乏這樣的故事。當然,老侯爺天賦異稟,年紀輕輕就能脫穎而出,二十歲出頭便是京營副帥、裴元極為看重的帥才之一,這是支撐你不斷擴張野心的底氣和本錢。”
冼春秋沉聲道:“老夫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只是京營指揮使,承襲三等伯爵。”
裴越微笑道:“老侯爺明明知道你我不同,何必用這些言語撩撥我?你是楚國府名正言順的承爵人,又是定國公裴元屬意的接班人,連裴貞老爺子都要排在你后面。我只是一個出身不正的庶子,縱然有谷伯伯賞識,終究無法借助裴家的香火情。”
他有句話沒有明言,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
那個時候的裴家是真正的大梁軍中第一豪門,遠非如今這個空架子可比。
雖然冼春秋沒有承認裴越的論斷,可此時的沉默足以說明一切。
他臉上涌現贊許的情緒,感慨道:“往事如何并不重要,那只是閑人口中的談資而已。”
裴越目光微微一凝,好奇地問道:“老侯爺,祁陽長公主被奪權之后,你是不是夜不能寐?”
冼春秋想起記憶中那張依舊清晰的臉龐,緩緩道:“公主殿下……老夫沒有見過這樣的奇女子,甚至在史書上也找不到。其實太宗皇帝最后那幾年,漸有渾噩昏庸之態,對軍中武勛十分苛刻,幾次三番想要大動干戈。那時候連老公爺都無法勸諫,多虧公主殿下從中轉圜,這才沒有釀成大亂。可是他最終還是選擇讓劉睿繼承大寶,此人……”
他終究沒有細說下去,但是那雙老眼中陡然爆發出的殺氣依舊讓裴越心驚。
這位老人從落座之后一直平靜收斂,裴越卻覺得他與王平章極像,而且比后者更加狠辣。王平章信奉的是一個忍字,沒有絕對的把握就不會出手,但冼春秋更擅長孤注一擲。
長談至今,看似裴越始終掌握著話題的主動,那是因為冼春秋還沒有出招。
裴越沉住氣,淡然地說道:“其實我能理解老侯爺的想法。世人熙熙攘攘無非名利二字,對于皇帝來說自然便是權柄。定國府尾大不掉,還有那么多武勛對裴元忠心耿耿,稍有不慎便是改朝換代的結局。誠然,裴元對大梁從無異心,可是皇帝又怎會將希望寄托在臣子的操守上?就算裴元自己不想坐那把椅子,底下的人也會推著他去坐。再加上中宗皇帝的性情過于狠厲,你想造反也算是情有可原。”
冼春秋重新靠在椅背上,望著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裴越,滿含深意地問道:“那你呢?”
裴越微微皺眉望著他,沉聲道:“老侯爺所言何意?”
冼春秋不疾不徐地說道:“辛曠是二皇子派來的刺客,就算你不在意這種蠢貨,可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為何會有數十名頂尖高手在太平街刺殺你?據我所知,這些高手之中還有祥云號的護院,以他們的身手肯定不會被人忽視,為何你來到建安城那么久,北面始終沒有傳來消息提醒你?”
他頓了一頓,帶著幾分憐憫地問道:“裴越,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開平小兒為何一定要讓你南下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