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齊王劉赟。
在徐徽言說出這個名字之后,盛端明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他醉心經史子集不假,但這不能代表他對朝廷的局勢一無所知。四皇子謀逆失敗之后,陛下對于立儲之事已經逐漸表明態度。大皇子在謀逆案中堅定站在裴越那邊,不僅得到開平帝的認可重新加封為魯王,更與裴越建立親密的關系。
只要大皇子能夠獲得裴越的支持,那么肯定會影響到右軍機谷梁的態度,而這就意味著大皇子將會得到軍中一大批實權武勛的擁護,爭奪儲君的把握會變得更大。
歷朝歷代,關乎皇權的爭奪都是浸染著無數人的鮮血,二皇子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手,然后將殺死裴越的罪名推到周人身上,其實是非常合理且正確的選擇。只要能除掉裴越,軍中那些人必然不會直接倒向魯王劉賢。
只要軍方沒有偏向,劉赟憑借自己嫡長子的身份,便能占據大義名分上的優勢。
所以在徐徽言陡然爆出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后,盛端明內心其實已經相信,只是愈發覺得憤怒。
堂堂皇子親王,居然派人去異國刺殺本朝功勛卓著的大臣,實乃大梁之恥!
徐徽言輕嘆道:“茲事體大,而且暫時還沒有確鑿的證據,我朝陛下不愿聲張,還望兩位使臣莫要介懷。”
這話讓盛端明臉色漲紅,卻聽得裴越平靜地說道:“盛老大人乃是真正的君子,首輔大人何必欺之以方?”
徐徽言不解地道:“中山侯何出此言?”
裴越淡淡道:“二皇子又不是沒有見識過我的身手,真要殺我怎會派辛曠這種平庸之人?那日在四方館外,首輔大人雖在高樓之上,也應該瞧見對局的境況。辛曠莫說殺我,連擋我十招都做不到,充其量只是一般武者。再者,二皇子若真是派來刺客,定然是心志堅韌不拔之輩,這辛曠連嚴刑拷打都沒有經受,便將來歷和目的一股腦說出來?”
他輕笑著搖搖頭,緩緩道:“難道首輔大人覺得,我朝一位親王連個忠心死士都找不到,居然派這種廢物跋山涉水來到建安城殺我?這樣的論斷未免太可笑了。”
盛端明回過神來,面色不善地望著南周內閣首輔。
徐徽言“哦”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道:“老夫亦覺得事情頗為蹊蹺,所以選擇壓了下來。無論如何,這辛曠終究不是周人,盛大人卻不好將罪名推給我朝。”
不待盛端明反擊,他繼續說道:“至于昨夜東林之亂,方云虎當初與中山侯有些恩怨,此舉是他個人所為,與鎮國公毫無關聯。”
盛端明轉頭望著裴越,前面他已經表明態度,最后的選擇肯定要這位一等國侯自行決斷。
裴越微微皺眉,沉吟道:“依照首輔大人的意思,雙方就此罷手?”
徐徽言想到上官鼎后續傳來的詳細奏報,只覺一陣頭疼,斟酌道:“想要掩人耳目自然是自欺欺人之舉,只是聯姻之事即將成行,不能因為此事破壞大局。”
裴越輕笑道:“看來首輔大人也覺得棘手。”
徐徽言心想若不是你之前救了初容那丫頭,我又怎會如此抉擇?
為了說服朝中群臣平息輿論,這次他必須要竭盡全力,否則那些主戰派必然會借題發揮,打著為方家報仇的名義逼迫陛下轉變想法。屆時莫說聯姻之事,裴越能不能活著離開大周都是問題。此事關鍵在于方謝曉的態度,如果裴越殺的不是方云虎,憑借方謝曉和冼春秋的壓制,軍中定然不會有人鬧事,朝中部分文官就掀不起風浪。
偏偏裴越沒有留出半點余地,即便這次方謝曉大局為先,依然會有人不甘寂寞鼓弄唇舌。
世事歷來如此,尤其是這種牽扯各方勢力的大事,個中之復雜難以言說。
一念及此,徐徽言沉聲道:“接下來這段時間,還望中山侯能夠低調行事。本官會催促禮部盡快完成儀程,屆時會由拒北侯帶兵護送貴國使團北上。”
裴越自然不會反對,此時他終于轉頭看向那位氣度威嚴的老者。
拒北侯冼春秋。
這是一個在大梁朝堂上令人諱莫如深的名字。
雖然民間對其憤恨不已,但真正身居高位的人都明白那件事很不簡單。楚國府謀逆案本身便疑點重重,而且中宗皇帝的手段太過殘忍且詭異,在冼春秋還沒有捉拿入京之前,他便下令禁軍血洗楚國府,壓根沒有調查清楚且公布證據。
更重要的是,中宗皇帝借著這個由頭清洗軍中武勛,谷梁的父親谷豪便是因此殞命,若非第一代定國公裴元拖著老邁的身軀數次入宮,恐怕整座廣平侯府都將徹底消失。
這其中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冼春秋竟然能夠提前預知危險,在太史臺閣的烏鴉到來之前便率領親隨渡江南投。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很多細節都湮滅在故紙堆中,但裴越這次南下之前,已經借助沈淡墨的關系查閱了當年的許多卷宗。
此時他望著不茍言笑的冼春秋,輕輕頷首致意。
冼春秋緩緩開口道:“中山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裴越平靜地應道:“彼此,彼此。”
冼春秋坦然地說道:“關于貴國使團返程的具體安排,老朽希望能與中山侯單獨商議,不知首輔大人和盛大人能否方便一二?”
徐徽言先前已經得到慶元帝的囑咐,知道這位虎老雄風在的拒北侯肩負著極其重要的責任,便起身淡淡道:“理當如此。”
盛端明輕哼一聲,卻也沒有開口反對,他倒不是畏懼冼春秋,而是對裴越的立場絕對信任。
就像錢冰如今對裴越的態度一樣,南下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已經讓老學究徹底放下偏見,將裴越視作大梁的股肱之臣。
片刻過后,四方館東南面的偏廳之內,裴越與冼春秋對面而坐。
裴越擺弄著茶具,緩緩道:“冼侯爺,在南邊住得可還習慣?”
這個開場白讓冼春秋微微皺起眉頭。
但是對于這樣一位經歷極其豐富、命運坎坷曲折的老人來說,裴越話里的尖刺也只是讓他短暫地心緒起伏,很快便如幽深的潭水一般古井無波。
他看著裴越俊逸的面龐上略微發白的臉色,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裴越倒了一盞清茶推到冼春秋面前,微笑道:“冼侯爺布局深遠,此刻何必故弄玄虛?”
他主動端起茶盞示意,而后平靜地說道:“你是誰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