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在離開驛館之后,原本打算去一趟首陽山礦場,親眼看看那些鍛造工匠們的進度,然而才剛剛來到北門附近,便被一位火急火燎的宮中內監都知帶著十余名廷衛攔住。
這位都知名叫劉保,對于裴越來說也算得上熟人,曾經多次去往中山侯府宣旨。
如今進宮次數多了,裴越對于宮中的情況逐漸明晰。大梁內監分為內侍省和司宮臺,世人簡稱為內外兩省。司宮臺負責守御宮門和灑掃內廷諸事,相對來說權力比較小。內侍省則負責侍奉宮中貴人,以及掌管宮中幾個重要司局,地位顯然要高一些。
內監的品級從高到低依次為少監、都知、給事和謁者等等,其中少監品階最高為從四品,都知為正五品。雖說這些宮人官階不高,但是作為天子和后妃身邊的心腹,尋常官員倒也不敢過于輕視。
裴越當然不在此列,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超然,另一方面則和開平帝有關。
其實大梁的內監權力很小,局限在宮闈之內,這是高祖在位時定下的規矩,歷代皇帝都沒有打破這個限制。開平帝這等帝王更不可能容許這些奴婢胡作非為,他登基以來從未任命過內侍省少監,都知便是品階最高的內監。
再加上開平帝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無論劉保還是侯玉,這幾位皇帝身邊侍奉的都知歷來謹小慎微,不敢授人把柄。
裴越望著面色小心翼翼的劉保,微微皺眉道:“劉都知,陛下讓我現在就入宮?”
旁邊的廷衛們對此見怪不怪,畢竟他們都經歷過寰丘壇之亂和后續的燕王謀逆案,對這位中山侯打心底里佩服,也知道陛下對其格外看重。
劉保心道也就只有這位爺才敢討價還價,其他人聽到宣召之后誰不是立刻拔腿就走?
想到這兒,他愈發恭敬地說道:“侯爺,陛下在兩儀殿等著呢,應該是有急事要詢問侯爺。”
兩儀殿?
裴越心中微動,便沒有再多問,當先策馬去往皇宮。
一般來說,開平帝面見重臣會在御書房,那里的環境和氛圍都更適合議事。雖然兩儀殿在三大殿中規模最小,但仍舊顯得過于肅穆,大多時候會在那里舉行常朝。
入宮之后,劉保親自在前引路,將裴越帶到兩儀殿偏殿之中。
殿中站著不少重臣,只少了東府參政韓公端和西府左軍機王平章。前者已經在一千禁軍的護衛下、帶領一批隨行官員南下欽州,親自處置賑災事宜。后者則是數日前稱病告假,畢竟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偶染風寒不算稀奇,開平帝派太醫帶著珍貴藥材前往魏國公府診治,且遣大皇子劉賢代為探視。
當然,明眼人都知道魏國公這次恐怕是心疾,裴越當著他的面打落王申奇滿嘴牙齒,這件事早已在都中傳開。
裴越注意到殿中有一個略顯陌生的面孔,正是新任京都守備師主帥、一等襄城侯蕭瑾。
兩人在虎城之外有過一面之緣,蕭瑾此時恰好看過來,對裴越微微頷首致意。
裴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心思卻放在其他人身上。因為從他進來之后,殿中便鴉雀無聲一般安靜,無論文臣武勛都在看著他。雖說裴越已經習慣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但今兒這場面似乎不太妙,因為絕大多數人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意。
難道皇帝突然發瘋要對自己下手?不然這些人開心甚么?
一念及此,裴越收斂心神,步伐沉穩地走過去,對龍椅上的開平帝躬身行禮:“臣裴越,參見陛下。”
沒有回音。
裴越心中納罕,這顯然不符合常理,問題在于皇帝為什么要翻臉?
他冷靜地思考著,莫非皇帝突然和王平章握手言好,準備將矛頭對準自己?
便在這時,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啟奏陛下,歷代圣王作制,百代同風,褒德賞功,有自來矣。故而官職所以任賢也,爵祿所以賞功也,設官職,陳爵祿,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勞哉。”
其人稍稍停頓,略顯激動地說道:“今有中山侯裴越,雖年僅弱冠卻屢立大功,濟民于苦寒之歲,御敵于國門之外,誅逆于艱危之時,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微臣斗膽,奏請陛下厚賞其功,以為朝臣表率。”
裴越聽著覺得這個聲音格外耳熟,扭頭一看,竟然是石炭寺監簡容。
接著便聽到上面端坐的開平帝溫和地說道:“還愣著做什么?難道要朕下去扶你不成?”
裴越抬頭望著皇帝頗為罕見的贊許神態,頗為茫然地說道:“陛下,這究竟是怎么了?”
開平帝看出來他不是裝的,不禁失笑道:“你竟不知道?”
裴越老老實實地搖頭道:“臣不知。”
開平帝道:“你今日在四方館中做的很好,沒有辜負朕對你的厚望。”
裴越心中恍然,可是又覺得不太能理解,相較于自己以前做的那些大事,收拾一個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的南周使臣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情,朝堂上站著的這些人對于開疆拓土有著強烈的興趣,尤其是南周那等文華昌盛之地。
簡單點說,此刻殿中的君臣始終認為那些南渡的詩書大族本就是大梁的子民,只不過因為當年的戰亂被迫南下,后來被南周強行留下。
裴越本就是外來者,又是以武人身份立足,對于讀書人的執念不夠了解。
但他已經感覺到自己處境的變化。
入朝數年屢經生死,他的仇人實在有些多,大多數武勛對他的態度只能稱得上表面恭敬,文臣更不用提,滿打滿算只有洛庭和簡容這兩位至交。
但是現在看看,殿中的文臣絕大多數都對他微笑致意。
究其原因,自然和他在梁周談判之中的表現有關。雖說徐子平還沒有松口,可是以這些重臣的眼光和閱歷又怎會看不出事情的走向。只要南周公開承認那段水域歸屬于大梁獨有,等于是在他們堅固的城墻上打開一個豁口。
世事艱難,最難的便是第一步。
且不說洛庭和簡容,自御史大夫黃仁泰以下,六部尚書和侍郎等人無不面帶微笑地望著裴越,眼中滿是贊許之色。
裴越鎮定心神,謙虛地說道:“陛下,臣只是盡力而為,且南周使臣并未答應,這功勞還不能算在臣的頭上。”
“難得,竟然還能看到你如此謙遜的一天。”開平帝顯然心情極佳,當著朝臣的面打趣起來。
對于這位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來說,裴越的表現確實是意外之喜,完全超出他的謀算。
裴越輕聲道:“陛下,臣一直都很謙遜啊。”
開平帝這次沒有嘲諷他,轉頭看向肅立一旁的都知侯玉,隨即便聽見這位內監的聲音在殿內回響。
“……著即加封裴越為一等中山侯,欽此!”
這一次群臣沒有意外,沒有嫉恨,只是神態從容帶著幾分肯定地望著御階前的那個年輕人。
裴越輕吸一口氣,行禮道:“臣裴越,領旨謝恩。”
他知道皇帝這份賞賜不僅僅是因為與南周使團談判一事,也是給燕王謀逆案做一個收尾。畢竟在外人看來裴越可謂是護駕保君的第一人,如果沒有加封賞賜才奇怪。
武勛班列之中,襄城侯蕭瑾面色如常,心中思緒翻涌。
這可是大梁現今僅有的第七位一等國侯,而且他才十八歲,將來又會走到什么地步?
蕭瑾有些擔憂,也有些好奇。
站在他身前的廣平侯谷梁微微一笑,他腦海中似乎浮現當年一些畫面。
只可惜……可惜有人看不到這一幕……
在滿殿重臣的注視之下,裴越接過圣旨,長身而立,仿佛芝蘭玉樹一般風姿卓絕。
開平帝滿意地看著他,起身仿佛很隨意地說道:“谷卿家和洛卿家,你們到朕的書房來。”
“臣遵旨。”
“還有裴越,你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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