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府正堂西面有一處獨立院落,這是便是裴氏宗祠,供奉著裴家歷代先祖。
夜幕降臨,月色溶溶,裴城孤身走進宗祠。
正殿內燭火通明,蒲團上跪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裴城走上前面色虔誠地敬香,然后在那身影旁邊跪下,朝著祖宗牌位恭敬地磕頭。
聲音清脆可聞。
完成一整套儀式之后,裴城并未站起來,面朝祖宗牌位緩緩說道:“從小到大你都喜歡講道理,我承認在這方面不是你的對手。不過,這幾年我在軍中也學會一個道理,想講給你聽。”
裴云面色冷漠,沉默不語。
裴城繼續說道:“你知道軍中最不受歡迎的是哪種人嗎?有人愛財,有人嗜賭,有人性情暴烈,這些都只是小毛病,時間長了都能習慣。唯獨有種人被大家疏遠以待,那就是極度自私的人,因為我們不敢在戰場上把后背交給這樣的人。”
“自私?”裴云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裴城扭頭看著他,目光冷峻地說道:“你當初算計父親,讓他遞上奏章彈劾裴越,心中藏著什么念頭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小就說自己是個讀書種子,可若真是如此,為何你要纏著沈默云拜他為師?被拒絕后你又想方設法跟沈淡墨保持聯絡。”
他沉聲說道:“你要是當真淡泊名利只愛讀書,就算要拜師也應該去尋那些經學大儒,為何偏偏執著于沈家?太史臺閣左令辰位高權重,可我竟不知沈大人在文學上有什么造詣。”
裴云面色漸漸漲紅,他壓根沒有想到裴城回來之后會是這樣的場面。
幾年時間過去,自己這位滿身紈绔習氣的長兄竟然成長到這般地步,看似平靜淡然,實則言辭鋒利如刀,令他漸漸感到難以應對。本以為他不過是仗著承爵人和家主的身份回來耀武揚威,用不了多久就能拿捏住,然而此刻裴云才意識到不妙。
只能說裴云太過小瞧武勛親貴,雖然蕭瑾一輩子都在磨礪帶兵打仗的能為,可是當年他能跟開平帝知交莫逆,本就不是尋常人物。裴城這些年跟在蕭瑾身邊,耳濡目染勤勉學習,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紈绔子弟。
“大哥這些話不過是欲加之罪,如今你是家主,要打要罰全憑你的心意,我沒有什么好說的。”
裴云強行平靜著自己洶涌的心緒,漠然說道。
裴城眼中流露一抹濃重的失望,緩緩道:“既然父親都沒有責備你,那我就不追究此事。可是,你后面又算計裴寧,那可是你的親姐姐,你心中還有沒有半點親情顧念?你應該慶幸當時出手的是裴越而不是我,否則絕對不是一個耳光那么便宜。”
裴云冷笑道:“大哥是不是覺得自己一定能在軍中混出個名堂?”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輕輕搖曳著。
漫長的沉默過后,裴城起身說道:“我會派人去翰林院幫你告假,在那邊也只是讀書,卻不知你在書中究竟學會了什么道理。裴云,這次罰你在宗祠靜心思過,我不指望你能痛改前非,但是希望你能記住一點。”
他望著前方歷代先祖的肖像,極其克制地說道:“往后你可以繼續走你的文臣大道,但是不要再將目光放在周遭的親人身上,沒有下次。”
“道理你都懂,甚至比我更懂,我也不想做些無用的嘗試去說服你,但是你必須明白,像我這種愚魯武人最擅長的是什么。”
裴城轉身離開。
輕柔的夜風吹拂進來,裴云呆呆地看著身前的地面。
在裴城回來之前,他便已經知道自己很難再有改變局勢的機會,尤其是燕王謀逆那一夜,沈默云在府門前說的那番話,已經非常直白地表明態度。
可是裴云并不認為自己錯了,現在的狀況無非只是成王敗寇而已。
然而聽完裴城哀莫大于心死的言語之后,裴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猶疑。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著,裴云漸漸恢復平靜。
沒人知道他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京都南郊,十里亭。
裴越坐在涼亭之中,面前并無旁人,他握著一只酒盞,凝望著盞中清澈如許的酒水,不由得想起曾經在這里送別的故人。
不知谷范那家伙在軍中可還習慣?有沒有跟人較量武道?
如今秦賢和薛蒙在北營駐地練兵,相見的機會不多,即便偶爾遇見也免不了旁人在場。這種時候秦薛二人都非常在意上下級的禮節,從不會仗著以前的情誼就自持身份。裴越當然能夠理解這種狀況,隨著他的地位越來越高,將來彼此之間的差距恐怕還會更加清晰分明。
他沒有故作高處不勝寒的感慨,畢竟前世就已經懂得公私分明的道理,不如此不足以攀上頂峰。
只不過想到谷范,裴越便想起南琴和方云虎,及至于冷凝突兀又詭異的報信。
此事絕對和南周鎮國公方謝曉脫不開關系。
燕王謀逆蓄謀已久,開平帝授意先定下一干要犯的死期,其實是為了迷惑那些漏網之魚。然而太史臺閣查了一段時間,依舊沒有挖出有價值的消息,故而裴越仍然弄不清楚南邊那些人的想法。
無論方謝曉還是冼春秋,對于大梁親王謀逆肯定樂見其成,問題在于為何要提前告訴裴越?
難道南邊那些人擔心自己死在劉贊手里?
裴越想不通,自己就算要防備開平帝,也不可能同南周站在一起。此前在靈州的時候,席先生便已經明確說過,自己和當年的冼家、陳家都沒有關系,生父凌平極有可能是林清源的后代,所以裴元特地交代裴貞照顧自己。
畢竟當年裴元和林清源是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兩人的私交定然不淺。
夏風徐徐,裴越飲下杯中酒,眉宇間有一抹茫然。
外圍忽然有了動靜,馮毅來到亭外稟報道:“少爺,南周使團到了。”
裴越微微頷首,起身整理著衣袖。
雖然開平帝命大皇子劉賢為正使,但以他的身份顯然不會來到京郊迎接,今日便是裴越和禮部侍郎盛端明全權負責。盛端明是一位正派守舊的老臣,換而言之與裴越壓根不是一路人,甚至還會流露出幾分不屑為伍的情緒。
裴越懶得理會這種迂腐的老道學,只要對方不來打攪自己,那他也樂得清閑。
南周使團前哨策馬而來,飛身下馬然后畢恭畢敬地遞上文書。
裴越和盛端明站在道旁,兩人之間相距半丈,稱得上涇渭分明。
俄而,使團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在距離涼亭還有約莫二里地的時候,南周的車馬便緩緩止步,隨即便見一位中年文官帶領隨行官員步行向前,這番姿態可謂持禮甚恭。
中年文官便是南周禮部侍郎徐子平,他身后人群之中,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撇了撇嘴。
顯然很不喜歡如此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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