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道一定要武勛親貴擔任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嗎?”
裴越這句話很平淡,卻讓開平帝神情微微一變。
他抬眼望著站在不遠處身姿挺拔的年輕人,語氣復雜地說道:“你可知道若是讓旁人聽見這個想法,那些武勛親貴會將你視作仇敵?”
裴越神色沉靜地說道:“陛下,文官終究無法像武勛一樣在軍中培植勢力,而且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避免有人把持軍政。與其不斷逼迫魏國公,不如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本朝勛貴之所以強勢,只是因為五軍都督府歷來都是武人掌管,從而能夠獨立掌握糧草軍械。戶部只負責撥銀子,兵部所謂的監管之權亦是名不副實。”
他坦然地迎著開平帝審視的目光,繼續說道:“近百年來養成的習慣無法輕易扭轉,但若是讓文官擔任大都督,總好過強行將五軍都督府從西府剝離。這個衙門仍舊在西府管轄之下,文官也要受魏國公和廣平侯的管束,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浪。”
開平帝凝眸沉思。
裴越微笑道:“而且先前便有例子,李炳中從兵部尚書轉為大都督,難道魏國公能夠這樣做,陛下卻不能?臣不知道誰敢做這個出頭鳥反對陛下。其實在臣看來,眼下是最恰當的時機。”
京察讓都中文官們痛不欲生,燕王謀逆案讓很多勛貴如坐針氈,朝中很難形成太大的阻力。
開平帝終于點了點頭,算是認可裴越的建言。
只是他不知道,裴越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往事,更重要的是王平章這個人難以捉摸。
那日在北城與劉贊對峙時,王平章始終沒有任何不妥的舉動,甚至沒有給劉贊半分好臉色。要知道這幾年來開平帝不斷削減他的權柄,除了西營和王九玄之外,王家在軍中的親信大多丟掉實權軍職,換來一個清閑富貴的爵位。
裴越不止一次設身處地想過,自己是王平章的話多半忍不了,總要找機會做點事情。
然而面對劉贊明面占據上風的局勢,王平章竟然沒有絲毫動搖。
這種人著實可怕。
故而裴越表面上勸阻開平帝,實際上拐著彎給王平章來了一記悶棍。
在王平章看來,五軍都督府大都督是不是他的人不重要,只要是軍中勛貴就行。然而在他放棄李炳中之后,他在軍中的威望已經受了打擊,倘若再讓一位真正的文官入主五軍都督府,他必然會受到勛貴們的質疑。
裴越不是開平帝,他可沒有那種極其自負的念頭。
王平章早就站在敵對一面,再加上此人殺害裴越的親生父母,將來遲早會有一次清算,所以裴越才想趁早摧毀他在軍中的地位。
開平帝似乎沒有想得太多,他話鋒一轉道:“京都守備師的新任主帥,朕決意由襄城侯蕭瑾接任。”
這次裴越比較平靜,因為他也反復想過,能夠接手京都守備師的武將其實不多,而且要為后面伐周大業做準備,那么這個人選的范圍便更加狹窄。襄城侯蕭瑾出身于襄國公府,以他的背景、資歷和能力接手京都守備師綽綽有余。
裴越想了想問道:“陛下,那么誰來接替襄城侯?”
蕭瑾身為虎城行營節制,重要性不言而喻,雖說西吳去年一仗傷筋動骨,損失大量行伍老卒,沒有個七八年緩不過來,可那里畢竟是虎城。
開平帝微微挑眉道:“你說呢?”
裴越垂首道:“臣猜測是齊云侯尹偉。”
開平帝淡淡地笑了笑,算是默認裴越的猜測。
“等裴城跟隨蕭瑾回京之后,朕要讓他入禁軍統領一部,屆時你不能仗勢欺凌于他。”開平帝正色道。
裴越暗想我欺凌他做什么?他又不是裴戎或者裴云那樣的蠢貨。
望著開平帝略顯疲倦的神色,裴越心中一嘆,原本想要詢問禁軍諸將尤其是河間侯李訾的念頭被他藏在心底。如今朝中格局愈發明朗,劉贊發動政變反而幫開平帝看清諸多大臣的內心,想必要不了多久朝政就能重回正軌,繼續投入到伐周的先期準備之中。
他拱手行禮道:“陛下,臣告退。”
開平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微微頷首。
天滄江西起蒼梧山脈,東入浩瀚怒海,全長七千余里,險峻處船只亦無法通行。不過在離開大梁渝州之后,天滄江便漸漸平和,仿佛突然之間變得無比溫順。
這條舉世聞名的大河將梁周兩國分隔開來,絕大多數地方都以江水為界。
南周承北大營東北百余里外,沐陽府境內,孟離渡口。
兩艘大船泊在岸邊,一群南周官員正在登船,另有兵卒牽著駿馬從另一邊進入底層船艙。
路旁一株柳樹之下,身著常服的鎮國公方謝曉面北而立,旁邊除了三個兒子之外,還有一位氣質從容的中年文官。
“國公爺,勞您親自相送,下官愧不敢當。”文官拱手說道。
方謝曉微微搖頭,感慨道:“京城一別已經兩年未見,子平何必見外?”
這中年文官名叫徐子平,乃是南周內閣首輔徐徽言的堂兄,現任南周禮部侍郎。
徐子平聞言輕嘆道:“陛下這次聽信拒北侯的建議欲同北梁和親,朝中早已分成水火難容的兩派,成日里在朝堂上爭論不休,徽言他亦無法勸住陛下。若是國公爺在京城,想必不會有和親這種令人難堪的事情發生。”
拒北侯便是三十余年前從北梁叛逃的名將冼春秋,他在來到南周之后協助方謝曉的父親,與王平章斗得旗鼓相當。所以即便他是降將,兩任南周皇帝對他都十分信任,很多時候都會采信他的建言。
方謝曉凝望著滔滔江水,皺眉道:“陛下的身子骨可比不上北面那位。”
這句話里藏著太多深意,并非簡單地妄議天子,徐子平雖然比不上徐徽言,卻也不是庸庸碌碌之輩。其人膽大心細,口才極佳,所以才會被選為此次使團的正使前往北梁。
徐子平搖了搖頭,然后說道:“國公爺,使團的隨員由我親自選定,并無各方勢力的眼線,故而人數不算多。還請國公爺割愛一些好手,隨我一同北上。”
方謝曉怔了怔,隨即輕聲道:“子平,此番北上不必刻意打探消息,畢竟北梁京都之中有沈默云坐鎮,你若強行為之肯定會授人以柄。”
徐子平誠懇地說道:“國朝處境艱難,和親之事亦是荒唐之舉,于時局沒有半點益處。若是能打探到北梁隱秘,我此行才算有些作用。北梁皇帝是個看重臉面的人,他總不會直接派人砍了我這個正使的腦袋,除此之外又有何懼?”
方謝曉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和親順利也不算壞事,至少能為我們爭取一兩年的時間。等我收回江陵三城,摧毀北梁定州水師,公主殿下在北邊的日子便不會難過。”
徐子平本來郁郁寡歡,聽到這番話后胸中不禁燃起壯志豪情,笑道:“國公爺歷來言出必行,好,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促成這樁婚事!”
方謝曉搖頭道:“拼命是我們武人的天職,你這顆腦袋還得留在脖子上,不然往后誰為我講解那些有趣的典故?”
兩人相視一笑,旁邊站著的方云天端著托盤,盤中有兩個酒盞。
“便以這杯水酒,預祝子平一路順風!”
“請!”
“請!”
約莫一炷香過后,兩艘大船橫穿天滄江,停在北面岸邊,然后在北梁邊軍的注視中下船,整理車馬之后逶迤北上。
方謝曉肅立良久,直到北面岸邊再無人影,他才輕聲道:“云虎。”
“在。”方云虎身姿挺拔,朗聲應道。
方謝曉略顯猶疑,沉默片刻之后說道:“開始調查那個人,記住,一定要小心從事。”
方云虎眼中閃過一抹激動,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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