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不需要說得清楚明白。
既然裴越冒著開平帝震怒的風險領兵來到此處,那么他口中的幕后主使也就不言自明。
王九玄極力保持著平靜,沉聲問道:“此事可有證據?”
倘若裴越所言為真,那這件事就太過聳人聽聞。王九玄知道裴越和魯王有仇隙,甚至連魯王派人去靈州刺殺裴越一事都了如指掌。但是那時候裴越還只是一個在朝中幾無影響力的中山子,事發地又在數千里外的靈州,都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且事后開平帝對裴越的封賞未嘗沒有彌補之意,故而不會掀起什么風浪。
然而如今裴越可是二等國侯兼北營副帥,魯王若是真的派人刺殺他,王九玄就算用腳趾頭去想也知道這是何等恐怖的大事。
屆時朝中無論是誰,無論他內心里對裴越觀感如何,都一定會堅定地請求開平帝將魯王貶為庶人,否則以后誰還敢替天家做事?連裴越這樣于國有大功的臣子都可能死于非命,其他朝臣豈不是人人自危?
更不消說魯王還派人刺殺定國長女,這又會牽扯出數不清的麻煩事。
不管裴戎多么不爭氣,裴元和裴貞兩代國公留下的香火情還在,誰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弱女子被天家欺凌?
王九玄心念電轉,飛快思索著這件事的利弊,但是內心里始終覺得詭異,因為魯王即便配不上他名字里的賢字,可也不至于愚蠢到這種地步吧?再加上宮中那位深不可測的吳貴妃近來時時提點,王九玄不相信魯王會真的做出這種事,而且還讓裴越抓到證據。
裴越遠遠地望著王九玄,看似漠然實則冷靜地觀察著這頭王家幼虎。
路姜所言應該是真的,因為終究要靠他來指認,沒有必要撒謊,而且謊言被拆穿之后會迎來魯王和裴越的聯手報復,到那時怕是連路敏的墳塋都會被人刨了。但是這不意味著事情就是魯王所做,連裴越自己都開始在京都各府上安插人手,魯王府又不是銅墻鐵壁,有那么幾個細作不算稀奇。
其實他最懷疑的還是王平章,因為目前來看這位魏國公嫌疑最大,而且具備做出這些事的能力。
聽到王九玄的詢問,裴越冷笑一聲,搖頭道:“王統領,這件事你管不了。”
“那么此事本侯能不能管?”
一道冷厲的聲音從禁軍后方傳來,緊接著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策馬而來。
五軍都督府大都督,誠毅侯郭開山。
王九玄下馬行禮,郭開山微微頷首示意,隨即眼神如冰地盯著裴越,厲聲道:“中山侯,你太放肆了!”
今夜的京都之中,郭開山是少數幾個能壓住裴越的武勛權貴。
其人出身于開國九公之一的代國府郭家,與谷梁和路敏等人屬于同一輩,但是不同于谷、路二人從邊軍起勢的途徑,他這輩子都待在京都左近。十六歲進京軍西營,擢為指揮使后便調入京都守備師,然后又進禁軍,在短暫擔任京軍北營主帥之后,接替李柄中擔任五軍都督府大都督。
這種人身上有一個烙印,那就是皇帝的絕對親信。
裴越微微瞇著眼望向他,不疾不徐地說道:“本侯此來只想求一個公道。”
郭開山冷笑道:“想求公道去京都府遞狀紙,不然也可以去敲響宮前門樓上的大鼓。”
裴越搖頭道:“太麻煩了。”
郭開山并非孤身前來,他還帶著近千銳卒,差不多是五軍都督府的全部力量,雖然這些人的戰力肯定比不上禁軍和藏鋒衛,但是卻代表著皇帝賜予的權力。依照大梁規制,凡國公以下勛貴及軍中一應細務皆歸五軍都督府管轄。雖然很多時候這一條無人在意,但到了真正決事的時候卻能占據大義名分。
郭開山顯然不想跟裴越斗嘴皮子,他命王九玄麾下的禁軍讓開,然后沉聲下令道:“將這兩百名犯上作亂的狂徒抓起來,若是有人敢反抗直接以造反謀逆論處,株連九族!”
近千名步卒列陣向前。
藏鋒衛騎兵依舊不顯慌亂,顯然是在等待裴越的命令。
王九玄退到王府門前階下,看著裴越一點點舉起的右手,心中思緒竟然無比復雜。
他知道自家祖父的謀劃,也明白裴越如果能倒在這場紛爭之中,對于王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想起在靈州時的見聞,親眼目睹過慘烈的戰場痕跡,古平軍鎮之中動人心魄的沖突,他竟然有些不忍。
郭開山看著裴越的舉動不怒反笑。
裴越卻沒有他們想的那么魯莽,真要是跟這些步卒在魯王府門前廝殺起來,過后自己肯定要掉一層皮。其實這樣的想法仍舊過于自信,但是裴越深知開平帝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在這個大前提下很多事都沒有那么可怕。
但是即便不廝殺,他也有辦法讓這些步卒無法逼近。
便在此時,藏鋒衛后方響起噠噠之聲,一道平和的聲音在裴越身后響起:“誠毅侯,誰允許你領兵來此?”
裴越忽然有些想笑 郭開山面色微變,望著那個身材魁梧氣勢如山的中年男人策馬從陰影中走出來,雖然對方僅僅孤身一人甚至連親兵都沒帶,他卻感覺到無窮的壓力撲面而來。
不僅僅是因為對方的戰功和爵位,最重要的是此人官居西府右軍機,乃是他的頂頭上司。
廣平侯谷梁。
郭開山強頂著壓力說道:“谷軍機,裴越帶領私兵擅闖御街,下官難道阻止不得?”
“阻止?”
谷梁來到裴越身旁,淡淡地反問道:“你能否告訴我,大梁律中哪一條寫著武勛親貴帶著親兵來到御街,便是十惡不赦的謀逆之罪?”
郭開山語塞。
谷梁目光掃過去,已經逼近到裴越身前不足十丈的步卒們紛紛垂首,手中的兵器悄悄放下,心中忐忑不安。
谷梁并沒有為難這些步卒,抬眼望著郭開山道:“讓他們回去。”
郭開山的胸膛距離地起伏著,眼中不忿之意昭昭。
谷梁微微皺眉道:“聽不明白?”
郭開山咬牙道:“下官遵令。”
近千步卒如逢大赦立刻轉身退去,瞬間讓出一片空曠的地方。
魯王府的大門忽然從內拉開,劉賢大步邁出立于臺階邊緣,遙遙望著谷梁,冷聲道:“廣平侯,你可知道裴越在做什么?”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目光溫和平靜,然后抽出腰間那柄刀,緩緩舉了起來。
劉賢、王九玄和郭開山看到這柄鑲金嵌玉的寶刀之后無不色變。
谷梁從容地說道:“裴越既然敢來這里,說明此事的確與魯王府有關,不論和王爺有沒有關系,總得讓裴越分說清楚。王爺,如果事后證明刺殺案與王府任何人無關,那么就請王爺用陛下賞賜給臣的這柄寶刀,親自砍下谷某的腦袋。”
平平淡淡,卻如春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