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與西吳的邊境線將近一千里,虎城和四座大營也只能守住戰略要沖,根本無法掌控這漫長的界線。正因如此,無論太史臺閣怎樣厲害,都不可能將西吳的探子斬殺干凈。尤其是十五年前虎城被定國公裴貞拿下后,西吳的探子開始變本加厲地鉆到靈州來。
他們表面上看起來和大梁人沒有區別,細究起來靈州的東慶府也屬于西吳的高陽平原,所以才是大梁境內最好的養馬之地。
這些探子只要能弄到一個合理的身份,就算是太史臺閣的人也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甄別出來。想要弄到身份不難,只要肯花銀子,靈州這邊有太多的門路可以選擇。故而幾十年下來,靈州不知藏著多少西吳的棋子,或許某個寬仁溫厚的大善人就是西吳鳳鳴苑的密諜。
陳希之在這種局勢下顯然如魚得水。
雖然她之前在靈州的根基不深,但當年那位名叫陳輕塵的女子留給她的遺澤太豐厚,王平章和沈默云耗費十年光陰都無法搜檢干凈。她有錢有人又極熟悉大梁朝堂格局,與數十年來不斷滲透靈州的西吳人可謂天作之合。
自從開平三年歲尾她被迫西行靈州,與西吳東山王氏霸刀的嫡系傳人接觸過之后,雙方的合作便異常順利地展開,到如今已經建立起足夠的信任。
離開滎陽后,陳希之出現在定寧府的一座小城里。
茅檐草舍,溪水潺潺,清凈又雅致。
陳希之白皙的手指捻著純黑色的棋子,往常凌厲而又冷艷的妝容變得略顯慵懶,唯獨那雙眼睛里光芒依舊。
坐在她對面的男子便是西吳東山王氏霸刀嫡系傳人,名叫王黎陽。
陳希之曾經譏笑他應該改個名字叫“王六刀”,因為西吳那邊有好事者弄出一個武道高手榜,王黎陽排名第六。
不過那已經是開平三年的事情,如今陳希之得稱呼他為“王二刀”。
“為何要改變主意?”王黎陽見陳希之遲遲不肯落子,便微笑著問道。
陳希之皺眉盯著棋盤,漫不經心地回道:“一群馬匪而已,死便死了,難道你舍不得?”
王黎陽笑而不答,感慨道:“只不過是因為你之前的計劃,在我看來已經很完美。你說過要讓馬匪在青玉山里待著,等時機成熟之后再用,沒想到你會提前發動。”
陳希之將棋子放下,沖王黎陽眨眨眼道:“女人善變的道理難道你沒聽過?”
她不是那種嬌柔的美人,歷來都表現得十分強勢,所以偶爾露出這一抹嬌憨神態反倒讓人驚艷。
王黎陽卻不敢心動,身為唯一清楚陳希之全盤計劃的人,他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懼的情緒,很難想象如果她是自己的敵人,那會是怎樣痛苦的場面。
“是因為裴越的出現嗎?”沉思片刻后,王黎陽面色誠懇地問道。
陳希之臉上浮現一抹愁容,十分罕見地嘆道:“這小子命里跟我犯沖,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們準備發動的時候來。原本想著讓薛濤給他找點麻煩,那也是個沒用的廢物,連個十六七歲的毛孩子都拿捏不住。花魁那邊也沒指望,林疏月這丫頭估計被裴越迷住了,多半已經是他的人。離開滎陽之前,我確實不打算用陳猛,但路上陡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你要布一個局的話,最害怕什么?”
“布局當然害怕被人看穿。”
“不對,你雖然在武道上天賦比我強,但做局這種事還是差了幾分火候。布局有很多種,純粹的陰謀絕對無法成功,只有一半陰謀一半陽謀才是王道。陰謀引人入局,陽謀奠定勝局,就像現在這盤棋,局至中段,我已經看出你的伏手,可是卻已經無力回天。”
王黎陽盯著棋局看了片刻,點頭笑道:“確是如此,那么你認為布局的人最害怕什么?”
陳希之又拿起那枚棋子,忽然將其丟在棋盤上,登時將棋局撞得七零八落。
她面色凝重地說道:“不守規矩的攪局人。”
王黎陽恍然大悟,隨即不可置信地說道:“裴越真有這般本事?”
陳希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橫斷山中的歲月,那些事情不知耗費她多少心力和銀子,滲透朝堂重臣,勾連軍中顯貴,甚至連七寶閣都被她拖下水,最終目的只是為了掘劉家的祖墳。
或許對于她來說,這世上沒有別的方式比這種報復更痛快。
然而那盤棋才剛剛起勢,就被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年輕人打碎了棋盤。
起因只是因為她最看重的冷姨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女兒。
如今她被迫待在靈州,冷姨卻已經和她分道揚鑣,再聯想到早就形同陌路的葉七,陳希之只想將裴越一刀一刀剁成人棍。
但仇恨并不會蒙蔽她的雙眼,所以很認真地回道:“這小子天生就是個喪門星,沒有他攪和不了的局。”
王黎陽啞然失笑,搖頭道:“你這樣說我便明白了。”
陳希之沒好氣地道:“如果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你掏空家底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千把個人遇上裴越,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王黎陽無奈道:“那些人與我無關,我又不是皇子,自己掏老本幫朝廷做事,那不是腦子有病?”
陳希之怪笑道:“你如今可是天下第二,皇子算什么,皇帝也能做得。”
王黎陽連忙擺手道:“咱們可是說好了,不能算計彼此,這是一直合作的基礎。”
陳希之忍俊不禁,而后懶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輕飄飄地說道:“陳猛以為那些馬匪是棄子,難道他以為自己不是?你弄來的那千把個人,還有靈州那幾位大人物,其實根本沒有區別。我知道裴越很聰明,所以就算他能看穿第一層,也決計不會想到,所謂的連環套本質上都是棄子。”
“我只想他死。”
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死之后呢?”王黎陽問道。
陳希之莞爾一笑,豎起食指搖了搖,緩緩道:“他死不死和我們要做的事情無關。從我個人角度來看,裴越當然是死得越慘越好,但最重要的還是在于靈州。靈州不亂,你我怎能扭轉時局?”
王黎陽面露敬佩之色,鄭重地說道:“無論此事最終能否成功,姑娘都是大吳朝廷的首功之人。”
陳希之定定地望著他,哂笑道:“本姑娘稀罕這個?你只要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王黎陽點頭道:“定然不會,亦不敢。”
陳希之忽然好奇地問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西吳會派你來主持這件事?”
王黎陽沉默片刻后凜然道:“因為我想殺一個人。”
“誰?”
“說起來,此人跟姑娘的仇人淵源極深。”
陳希之“哦”了一聲,悠悠道:“原來你想殺王九玄,王平章那個老不死的倒是有個好孫子。”
她頓了一頓,眼中綻放異樣的神采,對王黎陽說道:“你眼光不錯。”
王黎陽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陳希之卻未解釋,起身說道:“走罷,臨清那邊留給裴越和薛濤慢慢玩,我們該去辦正事了。”
他們的確還有事要辦,但這話從陳希之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就多了幾分旖旎的味道。
王黎陽眼簾微垂,不禁浮現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