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仁坊,洛府。
朝中重臣皆有官宅,洛庭身為東府右執政,御賜的宅邸自然是高門大院。雖然對臣子來說這是君王的信賴與器重,可洛庭并不喜歡這宅子,只因其面積太大,要養不少仆人,平日里開銷不小。
他出身寒門,又不允許家中親人操持副業,只靠著城外幾百畝良田度日。若非開平帝知其性情,隔三差五就會派內監賞賜銀子,恐怕他不得不變賣祖產維持家用。
即便是這樣,洛府的日子也不寬裕,節儉不僅僅是掛在臉上的清名。
今日休沐,清早起床后,洛庭就著一碟咸菜喝完兩碗粳米粥,對旁邊肅立的管家說道:“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府中炭火不能少,尤其是幾個孩子房里。他們年紀還輕,若是這會凍壞身子,年紀大了之后會很麻煩。”
管家略微遲疑道:“老爺,正好要跟您說一聲,等府中存的木炭用完之后,便不會再采買了。”
洛庭皺眉道:“這叫什么話?雖然京都居大不易,家中還沒有到這般境地吧?”
管家連忙解釋道:“老爺,如今都中百姓大多不用木炭了。西城那邊有家名叫祥云號的商號,大概在半月前開始售賣一種名為蜂窩煤的新物事,比木炭更好用,而且算下來要便宜許多。”
洛庭不解地問道:“蜂窩煤?”
管家答道:“此物據說是用煤制成,不像咱以前見過的那種粗煤,既沒有刺鼻的味道和濃煙,也不會讓人窒息。如今賣得極好,西城和南城各坊都有售賣的鋪子,就連東城這邊都開了幾家。”
洛庭沉吟不語。
身為東府執政,他看待問題的角度當然不會像管家一樣只在意價格,像蜂窩煤這種新興事物誕生后立刻就能取代木炭,足以說明此物的效用非常好,但這不意味著后續就沒有問題。
他神色凝重地問道:“這個祥云號是什么來頭,你可知道?”
管家想了想說道:“聽說這家商號背后有很多勛貴府邸。對了,東家很年輕,好像是朝廷新封的中山子。”
裴越?
洛庭微微頷首,溫聲道:“你隨我出去一趟。”
管家忙問道:“老爺可要更衣?”
雖然府中并不寬裕,但洛庭的幾套官服一直收拾得很好,宛如嶄新一般。這是因為他認為朝臣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儀表,官服更是重中之重,否則難免有失朝廷威儀。
洛庭搖頭道:“不必,今日隨便逛逛。”
兩人身穿常服出府,先是來到永仁坊外一處售賣蜂窩煤的鋪子。
東城遍地權貴重臣,這些人家冬天用來取暖的都是上等精炭,諸如銀霜炭,比起普通木炭來說要高出幾個檔次,價格亦如是。
這家鋪子大門匾額上寫著“祥云商號”四字,兩名伙計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外迎客,采買蜂窩煤的客人排成長隊。
街上停著一排驢車,每當客人付錢之后,便有商鋪的伙計將蜂窩煤運出來放上驢車,整個過程有條不紊非常迅速。洛庭注意到一個細節,伙計并非任由客人們在外面寒風中站著,而是不斷地端出熱騰騰的姜茶,送到每個客人手中。
管家在他身邊說道:“老爺,剛開始的時候沒人來這里買蜂窩煤,就算買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旁人瞧見。這幾天好似傳開了一般,所有人都說此物極為好用,縱然不用來取暖,煮飯燒水比柴火更好。所以很多府邸的仆人,每天都會來采買。”
洛庭心中頗為震動。
他轉身離去,淡淡說道:“去南城看看。”
南城這邊的景象要比東城熱鬧許多。
京都格局東貴西富,南城則聚集著數量最多的平民百姓,從京都守備師退下來的軍卒家庭也大多生活在這里。
洛庭信步由韁,走進一座坊內,找路上的行人詢問幾句,便朝著祥云商號的分店行去。
與永仁坊外的那處鋪面相比,這里的人更多,且大多布衣釵裙,一看就知是普通百姓。洛庭帶著管家排在隊伍的末尾,安靜地聽著這些百姓閑聊。
“老王,今兒怎么不讓你婆娘來買煤啊?”
“滾滾滾,你小子嘴里就沒一句人話。”
“說著玩兒,你咋還較真了呢?不過你今兒真不該來。”
“為啥?”
“沒聽說么?祥云號的伙計說了,因為蜂窩煤賣得好,他們東家要在三天后打折,原先五文一個,那天只用四文!而且還說什么不限購?好像是這個詞兒。意思就是你想買多少就買多少,只要你拉得動!”
“那跟今天來買有什么關系?”
“誰不知道你老王最摳門,能省一文錢對你來說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放你娘的屁!這天兒冷得都拉不出尿來,三天不燒煤,我那一大家子不都得凍死?再說了,現在這煤也才五文錢一個,咱也不是燒不起。”
“嚯,你老小子牛氣了啊。不過話說回來,這祥云號的東家真是好人啊,我聽說好像年紀不大,還是朝廷新封的爵爺?”
“可不是嘛!據說是定國府的公子,年紀輕輕就得了爵位,了不得哇。”
“誒誒,這事兒我知道,之前外面鬧山賊的事情你們還記得吧?就是這位裴公子帶兵去剿滅的,他才十四歲!”
“這么厲害,莫不是當年的定國公轉世投胎?”
“噓,這種話你也敢說。我聽說這位裴爵爺年紀雖輕,卻生得身高丈二,膀大腰圓,力大無比,雙手就那么一撕,一個山賊就成了兩半!”
“好家伙,真的假的?”
“還能有假?我隔壁老李頭的兒子就在京營里當差,那可是他親眼所見!”
這些聲音傳到不遠處的一對年輕男女耳中,少女身穿大紅羽紗,頭發綰成英氣逼人的單馬尾。她忍俊不禁地轉頭打量著身旁的少年,輕聲揶揄道:“以后就叫你丈二的和尚了。”
裴越笑道:“我當和尚,你怎么辦?”
葉七“哼”了一聲,仰頭道:“天涯有路,四海為家,我哪里去不得?”
裴越想起北郊小院初見,自己當時對葉七說過的這句話,不禁舉起雙手道:“罷罷罷,我保證不去當和尚。”
葉七略有些得意地說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亂說話。”
裴越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無比贊成地說道:“確實,我得注意些,免得你以為我真要去當和尚,然后自己心里胡思亂想。”
葉七看著他有些欠揍的表情,左右看了看,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在大庭廣眾的場合動手。
裴越見狀不妙,連忙岔開話題道:“這里沒什么問題,我們去下個鋪子看看吧。”
葉七頷首道:“好。”
兩人并肩同行,極為養眼。
裴越并沒有注意到長長的隊列中,有一個衣著普通的中年男人在打量自己。
等他和少女走遠之后,洛庭捧著伙計送來的姜茶,看著旁邊這些面染風霜的普通百姓,此刻他們臉上洋溢著輕松的笑容,絲毫沒有往年嚴冬臘月里的萎頓與木訥,仿佛有一陣陣暖風吹拂著他們的身體。
洛庭忽地微微一笑,對身后的管家:“走吧。”
回到府中已是正午,剛剛踏入大門便見門子迎上來說道:“老爺,有位宮中內監在家里等您。”
洛庭面色淡然,見到一臉焦急的內監,這才知道開平帝召他進宮議事。
換上嶄新貼身的官服,坐上宮中派來的馬車,他不再是那個藏身于普通百姓之中的中年男人,而是權柄煊赫的帝國宰輔。
兩儀殿偏殿,洛庭步伐從容地走進來,一眼便瞧見殿內已經有不少人。
兩府重臣除了他之外皆在,然后還有六部尚書與兩位御史中丞,當然也少不了執掌太史臺閣的沈默云。
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洛庭很快便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十分嚴肅凝重,顯然是有大事發生。
向開平帝請罪之后,洛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便見一位御史中丞站出來,義正言辭地奏道:“陛下,臣要彈劾新任中山子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