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原本打算回到最后面自己的位置上,既然爵位安全到手,其余的事自然與他無關,他也不想繼續站在這個惹眼的地方,成為文武百官關注的對象。
然而那個黑臉勛貴突然跳出來,隱隱攔在他后退的路上。
裴越只得站在原地。
開平帝臉色不太好看,方才柳真的話勾起他不愿觸及的回憶。
十四年前,仁宗病入膏肓,又無子嗣,當時京都局勢危如累卵,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
如果仁宗駕崩,陳家必然會成為都中最不安定的因素,甚至比那些勛貴更危險。在中宗晚年的默許下,以及仁宗登基后的大力扶持,陳家便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商賈家族,從陳輕塵身邊的護衛力量就能看出來。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叫陳輕塵的女子是何等驚才絕艷,在王平章向他請示后,一場針對陳家的突襲趁著夜色展開。
那一夜京都大火,陳家大宅被燒得干干凈凈。
陳輕塵死于一位絕頂高手的左手劍下,陳氏族人也大多喪命,縱然有一些人逃了出去,對大局已經沒有干礙。
這件事險些影響到開平帝順利繼位,畢竟在京都明火執仗將一個大家族滅門,委實太過殘忍暴戾。若非裴貞在最關鍵的時刻一改之前的沉默,以及莫蒿禮的支持,僅憑王平章一個人恐怕無法助他登上帝位。
畢竟當時除了他之外,中宗皇帝還有幾個兒子。
當然,十多年過去,開平帝的親兄弟們已然盡皆病故。
無論如何,陳家尤其是陳輕塵這個名字早已成為開平帝的逆鱗,這些年就連王平章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今日柳真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論隱隱指向十四年前陳家滅門案,足以挑起開平帝內心中的真火,所以此刻那個黑臉勛貴跳出來,他的聲音較之以往要陰沉許多:“你彈劾他什么?”
此人膚色黝黑,面帶豬相,仿佛沒有聽出開平帝話中的怒意,撓撓頭道:“陛下,其實不是臣要彈劾他。”
站在右首第二位的成安候路敏斥道:“崔護,這是什么地方,將你那套裝瘋賣傻的把戲收起來!”
裴越并未回頭,好在他如今對勛貴體系比較了解,知道這個崔護爵封西寧伯,他兒子和李子均關系不錯。當初在綠柳莊外的沖突中,裴越曾將匕首插進崔護之子的手臂。
崔護用力搖頭道:“右軍機,我可沒有裝瘋賣傻,確實有人彈劾裴越,但他沒法上朝,所以特地托我將奏章呈給陛下。”
路敏沒有繼續斥責他,“哦”了一聲又問道:“誰的奏章?”
聽著他們一唱一和,裴越登時意識到問題,很顯然路敏是在跟這位西寧伯打配合。至于奏章出自誰的手筆,這對裴越來說不難猜,除了裴戎還能有誰?再往下細想,路敏之所以愿意出手,原因也很簡單。他能和王平章抗衡,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開國公侯府邸的支持很重要,在這樣一個大前提下,他當然不希望裴戎徹底倒下。
一個城府淺薄能力孱弱的定國府家主,對于路敏來說是最好的人選。
如果裴戎很強,又怎會輪到他來領到這個圈子里的半數勛貴?
果不其然,只聽崔護朗聲說道:“這份奏章是由定國府裴戎寫就,彈劾他的庶子裴越!”
群臣嘩然。
這是極為罕見的父告子,而且是在今日這樣隆重的場合,等于撕破面皮沒有半點父子情分。
隨著崔護的聲音落地,正殿里的氛圍變成鮮明的兩部分。
裴越兩側的官員都是朝中重臣,很清楚裴戎的底細,更有些人隱約知道定國府里發生的故事。這些人看向裴越的目光顯得很復雜,有人不解為何會鬧到父子相殘的地步,有人惋惜國朝要失去一塊年少有為的璞玉。
以父告子,在這個忠孝之道大于一切的世界里,對于兒子來說足以毀掉他的人生。
正殿后方,品階較低的官員缺乏足夠的消息來源,只是單純地被這份奏章影響,故而望向裴越的眼神很不善。尤其是剛剛吃癟的監察御史們,好幾個人蠢蠢欲動,恨不得挺身而出在這個不孝的少年身上踩幾腳。若非有柳真的前車之鑒,或許他們早就蜂擁而上,將裴越淹沒在鋒利如刀的言辭中。
無數復雜的目光中,唯有谷梁面色陰沉,便要上前駁斥崔護的話。
裴越似乎早就想到這一幕,他此刻面朝龍椅上的皇帝,所以沒有轉頭,只能微微地搖頭。
谷梁注意到他的動作,強行止住腳步。
開平帝淡淡道:“呈上來。”
一名內監走下臺階,來到崔護面前接過奏章,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著,遞到開平帝手中。
開平帝掀開一看,很快就能確定這份奏章不是裴戎的手筆,頂多是由他謄抄而成。這種事他肯定不會假手于人,多半是他那個小兒子所寫。雖然開平帝對裴云很少關注,但也知道此子很受沈默云的看重,多年來醉心書卷,與尋常勛貴子弟截然不同。
這份奏章寫得很好,開平帝看完之后略有些不解,裴戎這個蠢貨如何能養出來幾個還不錯的兒子?
龍椅上的君王陷入沉思,正殿內的大臣便有些忐忑。
尤其是幫裴戎呈上奏章的崔護,壯著膽子抬頭瞅了一眼,發現開平帝面色淡然,并無憤怒之色,不免心中忐忑,難道自己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
片刻過后,開平帝望著下面的裴越,緩緩說道:“你父這份奏章里列明你五大罪,你可知罪?”
當皇帝問出這句話后,尋常官員只能跪下俯首認罪。
裴越想起朝會開始前谷梁對自己說過的話,出人意料地說道:“稟陛下,臣不知何罪之有。”
開平帝并未怪罪,只將奏章遞給內監,吩咐道:“念。”
隨著內監纖細的聲音在正殿內回響,很多人的臉色變得精彩起來。
裴戎在奏章中控訴裴越的罪狀分別是:不尊生父,屢次頂撞;不敬嫡母,言辭刻薄;品行不端,貪婪成性;居心叵測,隱匿軍情;膽大妄為,勾結山賊。
縱觀大梁百年歷史,不乏有人敢于大義滅親,將兒女的不法事告知官府,然而從未有人像裴戎一樣,對自己的兒子如此絕情狠辣。這份奏章幾乎是將裴越從頭到腳批判一通,如果他所說的都是真話,莫說那個中山子爵,裴越能活著走出承天殿都是命好。
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不殺焉能平息眾怒?
最關鍵的是裴戎奏章中最后一條罪狀,指明裴越和山賊勾結,這讓一些大臣開始發散聯想。
很多人本就嫉妒裴越年紀輕輕便有了爵位,如今聽完裴戎的控訴登時恍然大悟,說不定這個裴越就是山賊的棋子,讓他立下功勞成為朝中新貴,將來搞出驚天動地的禍事。
這些賊子好狠毒的心思,好長遠的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