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坐!”
徐志穹坐在了曹議郎面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曹議郎的狀態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依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他這輩子是不是都不會動地方了?
“曹議郎,我給您帶來一份禮物。”
“禮物好啊,坐吧。”
徐志穹拿出了段士云的罪業,放在了桌子上。
瞌睡中的曹議郎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是徐志穹第一次看見他睜開眼睛。
曹議郎摸了摸那根罪業,喃喃道:“這是同門?”
徐志穹點頭:“這是敗類。”
“是不是敗類,卻不能聽你一面之詞,殺了敗類有功,若是錯殺同門,我卻要留下你修為。”
留下我修為?
咱們同為七品,你打得過我么?
曹議郎突然看向了徐志穹,他好像聽到了徐志穹的心聲。
“莫要輕視老夫,老夫打你不在話下!取孽鏡臺來!”
曹議郎一揮手,徐志穹靜靜等著孽鏡臺。
他以為孽鏡臺能自己飛過來。
一陣涼風吹過,孽鏡臺沒來。
曹議郎道:“我是說,讓你幫我把孽鏡臺搬來。”
徐志穹道:“你的孽鏡臺,為何讓我搬?”
曹議郎慨嘆一聲:“我都這把年紀了。”
按照曹議郎的指引,徐志穹去西廂房搬出了孽鏡臺。
鏡臺的樣式和夏琥那款一樣,徐志穹想把亡魂放出來,可段士云的亡魂縮在罪業之中不肯出來。
雖然身死,但他意念之力還在,罪業本就能束縛靈魂,兩力合二為一,卻與徐志穹抗衡起來。
徐志穹剛想發力,曹議郎卻接過了罪業,從頭到底摸索一遍,段士云的魂魄出來了。
這就是七品上和七品下的差距,曹議郎沒說大話,他真打得過徐志穹。
和以往見過的亡魂不同,段士云的魂魄穿著衣服,而且輪廓清晰,和活人一樣。
這似乎是判官的特殊待遇。
曹議郎看了一眼道:“原來是你。”
段士云抱拳施禮,淚流滿面道:“曹議郎,且為段某做主,段某被同門所殺,死的冤屈!”
“莫怕,先在孽鏡臺上先照照。”
段士云站在孽鏡臺前,和普通亡魂不同,判官站在孽鏡臺前,會呈現出入品以來的生平。
他入道很晚,四十六歲入品,因優柔寡斷,瞻前顧后,屢屢錯失殺賊良機,直至五十七歲才升至八品。
在八品下徘回三年,沒領到一次功勛,這也是他向徐志穹尋求幫助的原因,他學不會借刀殺人的要領。
直至六十歲,段士云收割了第一份罪業,罪業堪堪兩寸,罪人死因又和他干系不大,最終只得了八點功勛。
到六十二歲,他又有了收獲罪業的機會,他盯上了一個采花賊,但沒急著下手。
這采花賊原本只有三寸多的罪業,他且等著這采花賊多糟蹋了幾個姑娘,把罪業養到了五寸才動手,至此,他嘗到了養惡的甜頭。
他靠著以惡養惡的手段,把罪業養肥了再收,又憑借他的技能,巧妙利用同門,只取了三次罪業,便升到了八品中。
到了八品中之后,他盯上了吳自清這個惡人,這人天生就是個惡人,罪業很好養,只要有利益誘惑,親生骨肉他都下得去手。
可他想不到逼死吳自清的方法,眼看罪業增長,卻也無從收割。
后來他從罰惡司得知,后起之秀中有一人叫馬尚峰,殺伐果斷,而后又從秦長茂口中,打探出了徐志穹的真實身份。
他想借徐志穹之手,除掉吳自清,他成功了。
只是沒想到徐志穹把他一起除掉了。
看到最后一幕,曹議郎連聲長嘆:“老段,你怎就不能認個錯呢?”
“議郎明鑒,段某屬實無錯!這些人都不是我害的,都是被惡人所害,徐志穹無故殘殺同門,曹議郎為我做主!”段士云哭的泣不成聲。
“莫哭,莫哭,來來來,我替你做主!”
替他做主?
曹議郎想包庇他?
徐志穹且在一旁冷冷看著。
曹議郎拉住了段士云的手,替他擦了擦眼淚:“莫哭,莫哭啊!”
段士云哭的委屈,曹議郎連聲安慰。
且看段士云漸漸平復下來,曹議郎手腕一翻,折斷了段士云一只手,段士云沒來得及反抗,曹議郎另一只手拍在了段士云的頭頂上。
一聲慘叫,一束青煙,段士云的魂魄癱軟在地上,滿身的衣衫褪去,輪廓不再清晰,眨眼之間變得和尋常鬼魂一樣。
這老頭子壞得很。
他剝奪了段士云的判官身份。
段士云的魂魄上不斷飄散青煙,青煙在半空凝結,化成一片金豆子,不停墜落。
入品一粒功勛。
九品升至八品,三百功勛。
八品下,升至八品中,二百功勛。
還剩下些零頭,一共五百四十六顆功勛,全數掉在了地上。
“以惡養惡,卻不認罪,你真道門敗類!”曹議郎一腳把亡魂踢翻在地,亡魂躺在地上翻滾抽搐。
曹議郎拿起犄角,把段士云的亡魂收回,交給徐志穹道:“罪業,拿去罰惡司領賞。”
徐志穹接過犄角,道了一聲謝。
曹議郎把地上的金豆收拾起來,數出一百一十顆,交給了徐志穹。
“鏟除道門敗類,當賞功勛一成,此敗類拒不認罪,再加一成,零頭多算一顆,一共一百一十枚,老夫應得一成,零頭多算一顆,共五十五顆,余者由老夫上繳罰惡司。”
徐志穹收下了功勛,又道了一聲謝。
曹議郎笑道:“后生可畏,潛心修行,當前途無量!”
徐志穹再次施禮,問了一句:“是非議郎,專門裁決判官之是非么?”
“你想當是非議郎么?”曹利郎一笑,“且先幫我把孽鏡臺放回遠處。”
徐志穹把孽鏡臺搬回了西廂房,回到曹議郎面前,道:“時才晚輩問的是……”
曹議郎閉上眼睛,點點頭道:“來了,坐。”
我套你……
還是原來那個姿勢,他睡著了。
徐志穹揣著功勛和罪業,離開了議郎院。
天還沒亮,徐志穹去了花糕鋪子。
今夜生意好,花糕早早賣完了,沒有花糕吃,徐志穹只好抱著林二姐吃了一會。
等衙門散值,徐志穹回到家中,哼著小曲躺在了床上。
收了這多罪業,七品中的功勛攢夠了,但離七品上還有些距離,一段四百功勛,難度實在有點大。
倒也不用怕,八品攢功勛,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且在這里多耗一陣,最好直接攢到六品,等成了索命中郎,殺人不受限制,屆時功勛唾手可得!
裁決判官道,實在太完美了,真想不通別的判官總是抱怨修行之路太過艱辛。
這世上從來都不缺壞人,他們頂著犄角,就等你去收割,還有比這幸福的體系嗎?
“你是不是已經收獲三次功勛了?”
徐志穹擺擺手道:“還早,還早,這是第一次!”
“還早嗎?”
“早……”徐志穹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趕緊向道長施禮:“弟子拜見師父。”
道長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屋子,他看著徐志穹,問道:“段士云,處置了嗎?”
“處置了!師父說的沒錯,曹議郎品行端正,處事公道,而且待人還非常熱情,一見面就讓我坐,臨走的時候還讓我坐………”
徐志穹想把話題岔開,道長冷笑一聲:“說,你藏了多少?”
徐志穹連連搖頭道:“弟子沒藏,弟子這是第一次以八品之身領取功勛,其實這次都不能算,這是鏟除道門敗類,從手段上說,不符合八品道門規矩……”
道長眨眨眼睛道:“去罰惡司,把功勛兌回來,我把七品技傳給你。”
“師父,我就得了段士云這一根罪業,三次功勛還沒拿到呢,不用急著去……”
“把所有功勛都兌回來,莫討打!”
徐志穹無奈,去了罰惡司。
悶聲發大財的計劃,至此落空。
這一路走的小心翼翼,生怕遇到馮靜安那個賤人,等走到判事閣,又怕遇到之前那兩個妖艷賤貨。
那兩個妖艷賤貨果真在,但她們沒來糾纏徐志穹。
是因為上次看見馮靜安挨揍,她們害怕了?記仇了?
記仇是不會記仇的,挨打的是馮靜安,又不是她們。
就算是她們挨揍了,也不會記仇,生意人,哪有隔夜仇?
只是她們沒認出徐志穹,一來是因為徐志穹升了青燈,俸祿高了,衣著比以前上了一個檔次。
更重要的是徐志穹有七品修為,眾人都把他當推官了,推官是同行業競爭者,不是客戶,因此沒人愿意理他。
進了夏琥的判事閣,夏琥不在,又不知去哪摸魚了。
徐志穹呼喚一聲:“夏推官!”
夏琥沒出來。
徐志穹又喊一聲:“夏妮兒!”
夏琥沒出來。
徐志穹又喊道:“好娘子!”
“瞎喊甚來!”夏琥勐然從里屋現身,手里還捏著一塊玉牌。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夏琥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那人也帶著面具,雖然看不見臉,卻是一個男子的打扮。
徐志穹很是惱火,驀然起身,揪住那人道:“我才幾日不來,你就在這里偷漢子!”
夏琥攔住徐志穹道:“作甚呀,輕一點,這是個姑娘家!”
姑娘?
徐志穹不信的,他先試探了一下根基。
沒有根基。
他又試探了一下良心。
良心大大的有。
真是個姑娘!
面具之下傳來一聲啜泣,姑娘很委屈。
徐志穹還想再試探一下,夏琥掐住了徐志穹的手腕:“你找食吃來了么?吃夠了沒有?再吃你跟她過吧!”
徐志穹看著那姑娘:“她是何人?為何穿著一身男人衣裳?”
“這是我的役人。”
“役人是什么人?”
“役人不是人,是鬼魂,為我做事的鬼魂,從陰司領來的,”夏琥一搓玉牌,那姑娘消失了,“之所以讓她穿男裝,就是不想惹人懷疑。”
“你做什么去了?為什么怕人懷疑?”
夏琥冷哼一聲:“關你什么事?為何要告訴你?”
徐志穹摸了摸胸口,露出一截犄角。
夏琥微微一笑:“官人,你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
徐志穹坐在椅子上,一拍大腿道:“你也坐!”
“我坐你……這卻不合適吧!”
“不合適,我找別人去!”
“罷了,罷了,我坐就是了……”
夏琥坐在了徐志穹腿上。
生意么,不丟人。
況且比起之前那半個時辰,這算溫柔多了。
“役人是替我跑陰司的,”夏琥解釋道,“上次你也看見了,我不能進酆都城,總得有個人替我跑腿。”
“你要進酆都城作甚?”
“有時是為了買些東西,有時是為了,換憑票。”
夏琥聲音變小,徐志穹知道這是關鍵信息了。
“推官不是靠判罪換功勛么?也能去陰司換憑票么?”
夏琥把聲音壓到最低:“七品也可以像八品那樣,用借刀殺人的手段,收些罪業回來,但有兩條規矩不能壞了,
一是判事閣里得時刻有人,如果被罰惡長史發現擅離職守,推官是要受重罰的,這一點,是非議郎也一樣,他必須守在議郎院里,長史時不時也會去探查……”
說到這里,夏琥突然停住了,問徐志穹:“你到底聽還是不聽?”
徐志穹點頭道:“聽啊,這么要緊的事情,怎么能不聽!”
“要聽就好好聽,別再摸了,上次還沒摸夠么?”
徐志穹把手收了回去。
夏琥繼續說道:“第二條規矩,咱們推官盡量不要去酆都城,按規矩,閻羅殿典獄是不能直接給咱們兌憑票的,咱們得找個幫手。”
徐志穹明白了:“剛才那個女鬼就是你的幫手,她到閻羅殿里取憑票。”
夏琥點頭道:“讓役人以無名判官的身份取憑票,但這要擔些風險,一是役人不能駕馭亡靈,亡靈很可能會在途中逃走,二是無名判官的憑票,很容易會被搶了……你到底聽是不聽?”
徐志穹點點頭到:“聽,聽得仔細!”
“那你把手拿出來!”
徐志穹把手拿了出來。
夏琥整理了一下衣衫,接著說道:“總之讓役人做事,你要盡量陪著,把她送到酆都城門口,你在門口等著,在這種時候,你就要離開判事閣,一旦被罰惡長史發現,就要受罰。”
徐志穹詫道:“離開一會都不行?我還一直住在這里么?”
夏琥道:“我叫你好好聽著,你光顧著占便宜,既是入了七品,要么住在判事閣,要么住在議郎院,離開一步,都算壞了規矩,你曉得么?”
這不行啊!
我不能一直待在這地方啊!
“我在凡間還有正經差事呢!”
夏琥搖頭道:“既然到了七品,凡間的事情就該放下了。”
“放下了,吃什么?罰惡司給發銀子么?”
“銀子是沒有的,得自己去賺,你現在知道我過得多苦了吧,賣唱,賣花,賣雞蛋,我容易么?”
徐志穹問道:“你是不是還去打相撲了?牡丹棚子的肖三娘,也是你吧?”
夏琥搖頭道:“牡丹棚自的肖三娘,是一位是非議郎,判官之名叫卓玲兒,她是個放得開的人,勾欄的營生也肯做,我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正經人誰去勾欄……哎幼!”
夏琥揉著肥桃道:“摸就摸,你掐我作甚!”
徐志穹傻眼了,這可怎么辦?
辭了提燈郎不做,我以后靠什么為生?
“我也打相撲去?”
夏琥哼一聲道:“誰看你呀!”
“你看這樣行不,”徐志穹道,“我也找個役人,替我在判事閣當班,我在凡塵摸魚找生意。”
夏琥哼一聲道:“若是有人找你判桉,你也讓役人替你胡判么?你有多少功勛夠他賠的?”
說的也是。
徐志穹想想道:“若是我做個是非議郎呢?他那里好像沒什么事情。”
夏琥搖頭道:“是非議郎主是非裁決,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們做的都是大生意,若是做對了賺得多,若是做錯了,賠的也慘,你放心交給役人?”
徐志穹想了想,又問道:“我在這里呼喚三聲,你就會出現,這又是什么手段?”
“這是牽耳燈,”夏琥指著書桉上的燈臺,“我不在時,把這燈點亮,有人呼喚,我自然能聽見。”
“這燈哪里來的?”
“酆都城就有。”
“可你就算聽見了,從罰惡司門口跑到這里,卻也要不少時間。”
夏琥搖頭道:“等你有了判事閣,在罰惡司就有了根基,上來便到了閣子里。”
徐志穹把玩著肥桃,笑道:“這卻是個好東西。”
“東西雖好,可也得把握分寸,不是什么時候都能從凡間順利脫身的,有不少人因為脫不開身,誤了大事,甚至有過役人胡亂判桉,讓推官丟了修為。”
看來這役人還得選個靠得住的。
夏琥柔聲道:“官人,一共就兩瓣,你也耍夠了吧!”
徐志穹明白她的意思,趕緊把罪業都拿了出來。
夏琥看到袁氏的罪業,只有一寸,驚呼一聲道:“這么短,你也好意思拿出來?”
徐志穹怒道:“這是什么話,短就不中用么?”
“不是說不中用,不到二寸,你可就犯了規矩……”夏琥突然愣住了,她發現這罪業不對,“這是消減下來的罪業,難道說是……賞善,你賞善了!”
徐志穹點點頭。
“這,這,這一個,值二百功勛!”
徐志穹又點了點頭。
夏琥哭了,真哭了,淚珠順著面具往下流。
“娘子,你哭什么?”
“這樣算起來,你是不是要升七品中了?”
徐志穹點頭道:“這是好事呀,你卻不替為夫高興么?”
“高興甚來!”夏琥哭道,“我當推官三年多,才是七品下,你才幾天,就七品中了,這也太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