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沉默之后,惠輕輕開了口。
“……我可不可以,向你確認一件事?”
加藤悠介點點頭,“嗯,你盡管說。”
惠直盯著他的眼睛,像在確認什么事情,“我想知道,沙優小姐她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什么……?”
加藤悠介被問懵了。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被提問的問題,其中也包括自己與沙優的關系和過往,但卻沒想到會這么抽象。
“唔……什么樣的存在是指什么?能說的具體一點嗎?”
“比如說知己、戀人、喜歡的女生……或者是對你來說很特別的人,而且在那個特別的人心中,你也很特別,你和沙優小姐是這種關系嗎?”
加藤悠介稍稍屏息,沉思片刻,微瞇著眼睛說:
“以上這些……都不是,我和她之間,只是在對方身上追尋一些虛假的東西,或者說偽物。”
他這么說既非糊弄也非自嘲,而是真心這么認為。
他追尋的是那個曾經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沙優,沙優追尋的是那個為她排憂解難的巖波同學。他們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惠思索著略微低下頭,然后緩緩搖頭,“你不會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失態,況且……”
她吁了口氣。
“你自己也知道吧?沙優小姐每次見到我們的時候,眼睛里注視的永遠都只有你一個人,就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一樣。假如不是特別的對象,怎么可能會這樣?”
加藤悠介緘默不語。
此事無從否認。
他自己都做不到完全放下,遑論沙優呢?
仔細想想,在沙優看來,他肯定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人。
先是憑空出現在她的生活里,改變了她的人生,然后又拿一段“虛構”的過往排斥她。
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堅持下來也實屬不易。
不過,加藤悠介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沒法再回頭了。
他動了動嘴唇,故意用玩笑的語氣應了回去。
“是說,你這算不算是嫉妒突然冒出來的情敵啊?簡直愈來愈有女朋友的樣子了。”
短暫的沉默后,惠隨手撩起耳邊的頭發,瞄了他一眼說道:“…………那種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嗯——?”加藤悠介不禁為之一愣。
他還以為對方會用自己特有的淡定調調刺他兩句,結果回應他的是比想像中還要纖細的嗓音。
“我大概以為那是我的位置吧……嗯,一定是這樣沒錯。我以為只有我理解悠介的內心,以為我們兩個能成為對彼此而言特別的存在。”
加藤悠介回過神來,“這種想法沒有錯,事實上,也沒有比惠更理解我的人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惠輕輕搖了搖頭。
“我要說的是,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之所以這么說,不是因為‘我喜歡上悠介了’那種微不足道的念頭,而是我對能成為你心目中特別的存在還蠻自豪的。”
“惠……”加藤悠介不自覺開口,惠卻用一根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唇。
“……沒有愛情也不足以稱為友情,我以為是特別的人原來也沒有那么特別,就只是這種無足輕重的情感罷了。
你問我為什么生氣對吧?其實就是出于這種無聊的理由。
悠介你沒有錯,是我單方面地抱有幻想又擅自幻滅,這是一個自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的女孩子的小挫敗。”
那嗓音纖細而通透,又帶著若有似無的失落。
就好比微風吹拂下的湖水,水面晃啊晃的,搖擺不定;就好比暗淡下來的天空,映照出夕暮的朱色。
就像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喉嚨,加藤悠介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想隨便找個話題緩和氣氛,卻發不出聲。
至于理由,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和惠想著同樣的事。
他潛意識中認為自己在惠心中享有特殊的地位,只有他能站在她身邊,分享她的一切,由他保護她。
如果發現惠身邊有和她更心意相通的男生……一種粘稠的煩悶感便油然而生。
他明白對方的話其實是這個意思,也清楚內心為何會感到一絲苦澀。
推己由人,惠會生氣難過真的再正常不過了。
現實不是,沒有平白無故的遷就與妥協,每一步都充滿未知。
他喜歡的女孩并非二次元里的角色,而是擁有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與思想,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既麻煩難搞,又鮮活深刻。
在他因為萬千思緒而神游天外的時候,少女的下一句話又將他拽回到現實。
“……我姑且問一下哦,關于沙優小姐那邊,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加藤悠介推敲著她話語背后的深意,謹慎地說:“其實,同樣的話我和小詩也說過,我以后不會再插手協會的事情了。”
惠看著他,沒什么情緒地問:“……那種事,做得到嗎?”
“可以的。”加藤悠介直視著她的眼睛,用雙手包裹著她的手,輕聲道:“我保證。”
少女仰起臉,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烏亮的眸子映照著酒店的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隨后她輕輕搖頭,終于開口:
“我覺得……要讓你做出這種保證實在很奇怪。不管怎么說,悠介成立的協會確實幫助了很多人。”
加藤悠介有點摸不清她的想法,委婉地表示:“呃,要是你有什么別的要求也可以說,我都會配合。”
“唔~~也不能說是要求,不過我的確有一件事情想要你答應我。”
“是什么?”
惠轉頭看向他,很平靜地說:“如果下次再發生什么狀況,我不會阻止你,但我希望你能帶我一起去。”
加藤悠介愣愣地聽著,很想問一句“就這樣?”,但又覺得不妥。
他原以為會聽到更嚴格的要求,也做好了相應的心理準備,可結果卻輕松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轉念一想,這又很有對方的風格……
加藤悠介心中苦笑,慚愧不已地點頭,“好,我答應你,還有對不起。”
惠輕輕點頭,剛想要說話,堂哥加藤圭一突然急匆匆地找來。
“小惠,你見到吉永姐夫他人沒?有人在——呃?”
他話說到一半停住,視線落在加藤悠介臉上,訝異道:“咦?你不是上次在商場里的那個……”
加藤悠介眼神一動,也認出了來人。
他假裝沒發現惠急忙把手抽走的動作,主動從座位上站起身,伸出右手。
“你好,圭一哥,我是惠的同班同學加藤悠介,幸會。”
“呃,你好,加藤君……”加藤圭一順著氣氛跟他握手,眼神在他臉上看來看去,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加藤圭一的記憶力一向很好。
雖然上次只是在商場的星巴克跟其見了一面,甚至兩人連話都沒說上,但他還是對惠喜歡的這個男生印象很深。
可現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覺這人跟他上次見到的時候好像不太一樣了,有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惠極快地整理一下形象,若無其事地問:“圭一哥,你不是要給吉永姐夫當伴郎嗎?怎么會來這里?”
聽到提醒的加藤圭一猛然反應過來。
“哦哦!對對對!”他一拍腦門,很著急地問:
“你們見到吉永姐夫人沒?他說有兩個重要的外國客戶要來參加婚禮,剛剛跑出去接人了,結果人家現在人都到了,他卻不知道跑哪去了。”
加藤悠介和惠望向宴會廳的入口,果然發現兩名人高馬大的外國人站在那里,身邊還圍著加藤和人與加藤惠美等人。
雙方正比手畫腳地交流著什么,臉上寫滿了困擾。
惠搖了搖頭,“抱歉,圭一哥,我沒見到吉永姐夫呢,你不能給他打個電話嗎?”
加藤圭一苦笑:“問題是吉永姐夫把手機落在休息室了,現在誰也聯系不上他。
這還不算什么,麻煩的是那兩個客戶是俄國人,聽不懂日語,大家正在發愁該怎么辦。”
他的語氣里充滿苦惱。
作為一名醫學生,他懂英語也懂德語,可偏偏來的人卻是兩個俄國佬!搞得他只能干瞪眼。
加藤悠介聽到這里心念一動,表示道:“圭一哥,如果是需要人幫忙翻譯的話,我或許可以幫忙。”
““咦——?””
此言一出,兄妹二人都是一愣。
加藤圭一驚奇道:“加藤同學你還懂俄語??”
“嗯。”加藤悠介點頭,很謙虛地說:“稍微懂一點。”
“嘩,那可太好了!麻煩你快來幫下忙!”加藤圭一說著就想拉他走,卻被惠攔了下來。
“等等,悠介。”惠輕輕皺著眉頭,瞅了眼入口的那兩名老外,小聲道:“你真的沒問題嗎?這不是該逞強的時候。”
盡管明白加藤悠介是出于好意,但她還是不太想讓他去。
畢竟那兩個外國人是他姐夫的重要客戶,萬一他要是有哪句話說的不對交惡了對方,到時候要由誰來承擔責任呢?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做了不一定有好處,但不做卻一定不會犯錯。
面對她委婉的暗示,某人卻像沒聽懂一樣,大大咧咧地表示:“沒事的,我心里有數,你別擔心。”
惠的眉頭皺地更深,也不說話,就那么直勾勾看著他。
加藤悠介想了想,湊到她耳邊,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對她耳語——
“好了,你乖乖在這里等我就是,我肯定不會給咱爸媽丟人的。”
話一說完,他便拉著傻眼的加藤圭一往入口走去。
惠一只手輕輕捏著發燙的耳朵,不自覺抿緊雙唇,心里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什么咱爸媽嘛……厚臉皮……”
她嘟噥著坐下,目光始終追隨著那道修長的背影,原本平靜的心湖起了陣陣漣漪。
不止是她。
隨著加藤悠介和加藤圭一兩個帥哥一動身,宴會廳里賓客們的視線也隨之動了起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兩人來到宴會廳入口。
加藤悠介先是禮貌地與新人雙方父母打了一個招呼,然后便跟那兩名俄國人攀談起來。
面對他的搭話,兩名俄國人一改方才的困擾,臉上浮現出濃濃的驚喜,連說帶比劃地與他說著什么。
加藤悠介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一邊耐心傾聽他們的話,一邊幫著加藤夫婦和吉永夫婦他們進行翻譯。
那種自信又意氣風發的樣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因為坐的距離比較遠,惠聽不到那邊的談話內容,只能通過人們的反應判斷一二。
加藤悠介也確實沒騙她,寥寥幾句便處理好了問題,安撫著兩名俄國人在某張桌前坐下。
好巧不巧的,她姐夫吉永也在此時趕了回來,在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當即就握著某人的手表達起感謝。
于是惠就看到了有些滑稽的一幕。
她的父母、堂哥、姐夫、以及姐夫的雙親都在感謝某人,而某人卻一點也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對待自己的家人,一副謹小慎微的感覺,哪里看得出半點知名游戲制作人的身份?
她是既好笑又無奈,同時也有點甜蜜。
她當然明白他是為了自己,才會不遺余力地討好自己家人。
'如果真能跟他在一起,自己應該會被好好愛護吧?'
惠情不自禁地想著,甚至沒有注意到加藤悠介回來,直到他打趣地問“怎么樣?應該沒給咱家丟人吧?”,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她不著痕跡地掃了眼四周。
可不是沒有丟人嗎?
他給她家掙足了面子,不少親戚都向他爸媽打聽起他的來歷,兩人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一些。
她輕聲問:“你什么時候學了俄語?”
加藤悠介說:“哦,因為你這段時間都不理我,所以我養成了讀書的愛好,學了點東西。”
“真話呢?”
“呃,其實我很早就會了,只是覺得這樣說會讓你開心一點。”
惠不置可否地點頭,兩邊唇角微微勾起,綻放出淺淺的笑弧。
盡管認識了這么久,他還是能像這樣不時帶給她驚喜。
除了不能只屬于她一個人以外,他好像真的沒有其他缺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