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雞鳴,天色最黑的時分,秦落衡等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這幾日,他們的足跡遍布整個界休,見到黔首分得了耕牛,也見到了不少離人歸來,自然聽得了一些贊許和不滿,不過,他們并沒有對此太放在心上。
在確定農耕步入正軌后,選擇了悄然離去。
他們的離去,并沒有告訴縣衙,也沒告訴其他人,就如一陣春風一般,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他們離開的早,農人同樣起得早。
在他們策馬時,田間地頭,已有農夫躬著身子,拿著鐵未在地頭翻動著,這一個個躬身的嵴梁,好似是他們托起了金烏的出現。
馬蹄聲飛揚,濺起塵土無數。
不時傳出的馬嘶聲,也驚起農夫抬頭眺望,不過距離有些遠,他們也無心去多看,只是看了幾眼,便繼續投身到了身下的田地間,隨著金烏高升,他們的額頭已溢出了汗滴。
秦落衡一行人速度很快,一路疾行之下,很快便來到了界休邊地的窊亭,他們并未在此停歇,而是揚鞭繼續朝晉陽方向進發,不過在快要踏出界休地界時,一道身影卻出現在了路中。
這人很是大膽。
就算見到疾馳的駿馬,也絲毫沒有避讓,而是往路中央一竄,張開雙臂,把秦落衡等人攔了下來。
章豨、華要等人都被這變故驚住,臉上不由露出慍色。
蔡和更是破口大罵道:“哪里來的豎子,竟敢當涂攔道,你可知方才若我們反應不及時,你直接就會慘死馬下,你又可知你攔下的是什么人?!按律足以給你治罪了!”
來人神色微窘,顯然有些后怕。
他顫聲道:“下吏自然知道攔的是何人,下吏此行正是為諸位上吏而來,還請上吏寬恕。”
聞言。
眾人神色微異。
他們雙腿微微夾了夾馬腹,半勒著韁繩,策馬去到了來人跟前。
借著初升的朝陽,他們看清了攔馬之人的模樣,這是一位青年,年歲看起來不大,也就二十出頭,身穿一襲皂衣,唇上兩撇失狀胡須,腳穿木屐,確是一位秦吏。
章豨看了來人一眼,緩緩問道:“你是何人?看你模樣,應是一位秦吏,正值農耕,各地官吏整日都忙于政事,你不操心農事,半路攔截我等作何?”
“且從實道來!”
來人道:
“下吏是名法吏,叫獲。”
“下吏近幾日得知,諸位上吏一直有心于整頓地方,而且已將縣中‘錢人’、‘封主’全部繩之以法,下吏身為法吏,替界休縣上萬戶民眾向諸位上吏道謝。”
“多謝上吏們為民請命。”
“獲拜謝!”
獲朝眾人長拜一禮。
章豨等人眉頭一蹙,卻是不為所動。
秦落衡策馬在最后,望著獲堅毅的神色,若有所思,他已猜到獲前來所謂何事了,只是對此,他做不得主。
獲繼續道:
“上吏為民除害,的確振奮人心,然界休的頑疾非是地方豪強,而在官府,上吏來界休時日尚短,或許對此并未察覺,而下吏為界休法吏,卻是深刻明白,所謂豪強不過纖芥之疾,就算拔除,終究還會再現。”
“下吏懇請上吏肅整官府,還萬民一個太平公正。”
四下安靜。
章豨等人一下噤聲。
這時。
一道聲音從后方悠悠傳來。
“你既為法吏,就理應知道,什么身份,做什么事,監察官員是御史的職事,非是我等職能,且不說你所說是真是假,就算是真,你應當去告官,而非是告訴我們。”
“你或許知道些黑幕,但你只是一個法吏,又真能知道多少?”
“回去好好研習律令,今后會有你的用武之地,身為法吏,是要忠于律法,而不是為了追求所謂的善舉義舉,肆意頂撞逾界,這已犯了大忌,這次驚擾,我便不做追究。”
“讓開吧。”
獲一時臉色漲紅。
憤然道:
“你等身為朝廷官員,為何對地方黑惡置之不理?我們學法,不就是為讓萬民遵紀守法,而今官吏貪贓枉法,欺壓民眾,身為法吏,難道不更應該為之聲張正義?”
“你們所為不怕讓萬民寒心嗎?”
“你們就真的不羞愧嗎?”
秦落衡問道:“你可進過學室學習?”
獲道:“這有何關系?”
秦落衡道:“你若進過學室,里面的令史會告訴你一個學法之人一生都要銘記的道理,你既沒有進過學室,我便告訴你,這個道理便是‘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
“善惡從來都不在一念之間。”
“你眼下追求的公平正義,或許算不得是‘大善’,我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們會從這經過,但你能夠知道,想必法官同樣清楚,但為何法官未曾現身?你當想想其中原因。”
“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趕路,就不再停留了。”
說完。
秦落衡一揮鞭,駿馬吃痛,只聽得一聲嘶鳴,秦落衡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泥濘道路上,章豨等人對視一眼,也是揮鞭,快速跟了上去,唯留獲一人呆若茫然。
出了界休,便進到晉陽境內。
此時的晉陽境內,田野上一片繁忙,甚至比他們剛離開時還要繁忙,田地間的男丁、耕牛,也比離開時多了不少,顯然界休發生的事已經傳到了晉陽,從而讓這邊也多了些改變。
一路疾行。
又過了兩個時辰,一行人回到了晉陽,將駿馬歸還給軍中,他們跟其他人一般,再次回到了軺車,他們的歸來,也是引得了不少官吏注目,不少官吏還跑來問詢情況,軺車內一時熱鬧非凡。
不過也僅限軺車。
他們的歸來并沒引起軍中太多注意,更沒有引起始皇過問,一切又歸服到了往常的寧靜。
大軍在晉陽駐扎旬日之后,便再度啟程,趕往恒山郡的東垣。
嬴政這些時日并沒有露面,也很少發布命令,只是埋頭處理著周邊郡縣呈上的奏疏。
秦落衡則顯得十分沉寂。
他這些時間一直在思索,自己的想法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以至讓始皇這么不滿,直接把他們調了回來,只是任憑他如何思索,始終沒有想明白原因。
就在大軍趕到東垣時,一封北地郡傳來的軍情送到了嬴政手中,望著蒙恬呈上的奏疏,嬴政目光微凝,他讓四周宦官呈上一封地圖,在地圖上看著北方軍團駐扎的地點,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因為冬季來臨,道路不便,加上大雪封路,大軍只能無奈停止了攻伐,這卻是給了匈奴喘息之機,而今大軍已退守到九原黃河以南的北地郡和上郡,而連緊靠大河的‘河南地’再次成為了匈奴的不固定領地。
眼下秦軍跟匈奴已成對峙之勢。
加上此時的九原直道尚未修建完全,糧秣兵器依舊只能通過上郡輸送,諸方協同顯得有些笨拙,這也因而導致了蒙恬上次的策劃,并沒有完全成型。
上次河南地的聚殲,雖重創了匈奴,但因為北地突生動蕩,糧秣兵器輸送出現了一定困難,以至并未徹底實現殲滅匈奴的有生主力騎兵的目標,而今只能暫采取守勢。
望著地圖,嬴政雙目微闔。
他手在地圖上不斷比劃,最終在地圖上留下了一條殘印,那是北原直道的修建道路,北原直道雖然一直在修建,但因為路程過長,還需要數月才能竣工。
“北原!匈奴!”
“朕暫且再忍上一段時日。”
“等到天氣轉暖,朕要北疆一戰而定!”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凌厲的寒光。
這時。
御車外傳來趙高的聲音。
“陛下,御廚已備好了午餐,陛下,你看。”
嬴政蹙眉,他伸手讓四周宦官把地圖收攏,自己重新坐回席上,冷聲道:“送進來吧。”
趙高小心翼翼的進到御車,將手中的食盤遞給了一旁的宦官,而后恭敬的候在了一旁。
嬴政并未多看趙高一眼。
他之所以帶著趙高,只是因用著順手罷了。
而且上次巡狩,若非趙高舍命相救,他恐怕就命殞博浪沙了,所以雖然對趙高的一些舉止有些不滿,但最終他還是選擇帶了趙高,又因上次差點出了事,嬴政對自己的安保看的格外重視。
每日都會更換乘坐的御車。
也不輕易召見官吏,就是不想再陷入危險。
他這次選擇的巡狩官員,大多是參與過上次巡狩的官員,這些人他用著放心,也不會出什么岔子。
趙高自然清楚這點。
一直在盡心盡力的驅車,不敢生有任何異動。
不過,作為始皇的近侍,他也是察覺到了,始皇的身體似乎并未完全康復,所以這段時間一直都深居簡出,很少在外面露面,而且召見大臣時,基本都會服用丹藥。
趙高低垂著頭,神色陰翳。
他此時腦海中在想另外的事,若是當初始皇病危時,他不急著讓胡亥出手,這次胡亥能否跟著巡狩?而今始皇身體明顯出現了問題,若是胡亥在身邊,或許能比上次機會更好。
隨即趙高就神色暗澹下去。
這次始皇故意把胡亥留在咸陽,而且更是在皇子學宮當眾訓斥了胡亥,恐怕是想徹底斷了胡亥念想,若是胡亥沒有了上位機會,他趙高恐再也沒有翻身機會了。
想到這。
趙高悄悄抬起頭看了眼始皇,但很快就把頭埋了下去,他不敢把事情怪罪到始皇頭上,最后只能把一切都歸咎到秦落衡身上,若是沒有秦落衡,他們根本不用玩那種心思,更不會徹底失寵。
而今他被廢了符璽令事之職,成了個徹頭徹尾的驅車人,身份地位下降了大一截,以往見到他都恭恭敬敬的宦官,這幾月來,卻是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這讓趙高如何接受的了?
巡狩以來,他一直試圖跟始皇親近,但全都被無視了,根本就不給他任何機會,只把他當成了傳話的及驅車的,這讓趙高心中的憋屈和不滿更加濃郁。
舟車勞頓,嬴政并無多少食欲。
簡單吃了一點,喝了點鮮辣的羊骨湯,便不再吃了,而后朝四周宦官揮揮手,示意他們把銅盤拿下去,望著到手剩下大半的羊肉,趙高臉上面帶戚色道:
“陛下,舟車勞頓,本就耗費心神,陛下又長期重于政事,而今卻只進食這點,身體如何吃得消啊?”
“想當初大秦立國,陛下是何等胃口?幾斤羊肉,幾斤鍋盔,卻是如風卷殘云,而今大秦國泰民安,陛下豈能如此輕視自己身體?臣請陛下多加保重身體。”
“也確實是臣下無能,不能教陛下健旺如龍虎,臣這些年實在愧對陛下的信任,是臣無能。”
嬴政眉頭一皺,板著臉道:“朕的身體還用不著你操心,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即可,朕還有國事要處理,你先下去吧。”
趙高一怔。
卻是不敢再說話,端著銅盤出了車。
走到車外,趙高臉色陰沉如水,他本想借著提過去,讓始皇念及一下舊情,那曾想,始皇不為所動,直接無視了,甚至態度還十分的堅決。
這讓趙高心中有些絕望。
他的權勢都來源于始皇,現在他雖然沒有徹底失勢,但已經到了失勢的邊緣,一旦始皇身體出現大狀況,他恐怕會瞬間失去所有的權勢,這一點趙高無比的清醒。
宮廷之間就是這么殘酷。
贏者通吃。
輸者一敗涂地!
以往他借著始皇的親近,以及有著胡亥撐腰,在宮中可謂是橫著走,就算是朝廷大臣都要看其臉上,但眼下胡亥已經失寵,他今后最大的靠山已有些靠不住了。
一旦新皇帝上位,他的權勢將瞬間煙消云散,這讓已習慣了享受權勢,甚至沉溺權勢的趙高如何甘愿的了?
趙高用力抓握著銅盤,神色已然陷入到了魔怔。
他不想失去權勢。
也不敢!
他這些年在宮中沒少得罪人,一旦失勢,他根本不敢想象將會遭遇怎樣恐怖的場景。
趙高在心中怒吼道:
“陛下,我趙高服侍你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何苦要把我趙高往死路上逼呢?”
“我趙高做錯了什么?”
“我只想掌握一點保身的權勢,我錯在何處?為何陛下你連這點微不足道的要求,都不愿賞賜于我?”
“我不甘啊!”
“我趙高也是貴族出身,淪為宦官,已是悲慘至極,我好不容易從一個小宦官爬到中車府令,眼看就能再進一步,但為何陛下你要剝奪掉我的希望?”
“甚至讓我只能陷入絕望?!
“我趙高何至于此?”
趙高冷冽的掃了一眼四周,在走了幾步之后,直接把手中銅盤扔到了地上,隨后徑直回到了御車外。
這時。
一名宦官正朝外走去。
趙高問道:“你這是作何去?”
宦官道:“陛下有令,傳秦尚書令覲見。”
說完,這名宦官便急忙離開了。
趙高站在原地,臉色鐵青,咬牙道:“秦落衡!我淪落到今天,都是你害得,你若是真死了,豈能有這些事?沒有你,二世皇帝之位只有扶蘇跟胡亥能爭,陛下何至于徹底冷落胡亥?”
“都是因為你!
“你如果死了,就沒這么多事了!”
“你真的該死!”
“你不僅是該死,而且是該萬死!該被千刀萬剮,唯有這般,才能解我心頭只恨。”
趙高勐的握拳,心中驟生一個想法。
半刻鐘后。
在宦官的帶領下,在經過層層檢查后,秦落衡再次來到了始皇的御車外,在宦官進去稟報后,他這才得以進到車內。
入內。
秦落衡長拜道:“臣秦落衡參見陛下。”
嬴政抬起頭,掃了秦落衡一眼,神色舒緩不少,澹澹道:“起來吧,你是不是很困惑,困惑朕要把你召回來。”
秦落衡道:“臣不敢。”
“不敢?”嬴政冷笑一聲,“那便是有了。”
秦落衡沒有吭聲。
嬴政也并不在意,拂手道:“于朕十步處,賜座。”
秦落衡面色一滯,連忙道:“謝陛下。”
很快,一旁的宦官便將一方案幾,放置在離始皇十步位置,秦落衡也亦步亦趨的走了過去,拘謹的坐下。
嬴政又朝四周揮了揮手。
四周服侍的宦官和侍女當即會意,朝始皇一躬身,快步離開了御車,御車內,只剩嬴政跟秦落衡兩人。
嬴政道:“你認為你的想法沒問題?”
秦落衡拱手道:“臣不敢保證,但臣認為臣的想法應該有一定的可取之處,而今北地糜爛,民生維艱,若是朝廷再不有所作為,加上六國貴族暗中使壞,恐北地會越發動蕩,甚至”
“會激起民反!
“民反?”嬴政嗤笑一聲,漠然道:“朕豈會在意區區民反?你認為你的想法是對的,但殊不知,你就如那井底之蛙,只是看到了眼前的困境罷了。”
“你以為朕不知底層的昏暗?”
“但你可知,天下未一統前,大秦的細作獨步天下?”
“六國不管是朝堂還是鄉野,都有大秦的細作,世人只知大秦謀略游說之士眾多,還擅長收買敵國官吏,殊不知若非有把柄威脅,這些人又豈會輕易賣國求榮?”
秦落衡一怔。
嬴政冷哼一聲,冷聲道:“只不過細作終究是上不得臺面,因而不會留名于史,更不會彰顯于人前,而在天下一統之后,朕再三考慮后,更是直接把這套細作體系廢止了。”
“但就在大半年前,朕又將其恢復了。”
“在這大半年間,原本近荒廢的細作體系已重新建立,而今朕在天下四十郡都有耳目,朕又豈會真的不知地方實情?”
“地方黑惡朕早就知道了。”
“甚至,當初城中六國貴族逃逸后的避難之地,朕都知道一二,朕之所以隱而不發,自然有朕的道理,你以為你在界休做的那些事真的是在為民請命?”
“呵呵。”
“你太高看自己了!”
“你對天下形勢一無所知。”
“你也不知大秦真正的危機在何處。”
“你更是不知,就因為你的魯莽行事,已經導致了怎樣惡劣的后果,或許這幾日你聽得了一些官吏夸耀,認為你做了一件于民有利之事,而且還廣惠周邊郡縣,讓地方官吏不得不收起手腳。”
“但這些只是表象。”
“朕就告訴你,你犯了多大的錯!”
“就因為你的貿然出手,把原本舉棋不定的界休官吏,直接推到了大秦對立面,現在界休縣的一干官吏,已暗中聯絡原趙國的貴族,而且現在不僅是界休一縣,而是大半個太原郡,甚至是大半個原趙國、原燕國、原齊國的郡縣或多或少都跟六國貴族有了聯系。”
“而這都是你引起的!”
“你以為你的那些小心思,其他人猜不透看不穿,借著解決土地兼并,進而清理各地的晦暗枝葉,從而一步步削弱地方勢力,你太自以為是了,也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你那些舉止看似在為民請命,實則毫無用處,只會讓原本精神緊繃,甚至是擔驚受怕的官吏,更加充滿戒心,以至把他們逼向六國余孽那邊,因為他們害怕受到朝廷清算。”
“他們的確欲壑難填貪婪無度。”
“但他們更怕死!”
“若是只處理那些豪強倒也罷了,你后續又是如何處置的?你把那些強買強賣的土地收為了官田,這個做法固然最合理,但與此同時卻是最不合時宜的。”
“因為這無疑透出了一個信號。”
“你信不過地方官吏。”
“你是由朕派遣到地方的,你的一言一行可以說是代表著朕的一定看法,你現在知道,為什么你的那些舉止之后,地方會有這么大的動作,你現在知道,為何朕要把你召回來了吧。”
秦落衡臉色一白,雖還未到夏季,但他額頭卻早已汗滴滿頭,后背更是已然濕透。
“臣”
話到嘴邊,卻是怎么都說不出口,他實在羞愧,原本他還對這一切有些不滿,而今卻是不滿頓消,心中只剩一陣惶恐,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這番操作,竟會導致這般后果。
他甚至是在加劇地方惡化!
嬴政冷哼一聲。
繼續道:
“天下,何為天下?”
“目光所及為天下,五湖四海為天下,八荒六合亦為天下。”
“朕很早之前便對你說過,你的視野目光太淺了,就如那井底之蛙一般,只看得到目光所及,只念及得到視線之內,但殊不知,天下遠比那口井大得多,也復雜的多。”
“而今你的視野的確開闊不少,但還不夠。”
“甚至是遠遠不夠!
感受著始皇凌厲的目光,秦落衡絲毫不敢抬頭,整個人拘謹驚惶到了極點。
嬴政道:
“你其實有一件事猜對了。”
“朕的確欲肅整北地。”
“但肅整北地需要十萬大軍?六國余孽逃亡不到半年,就算以往地方有些殘余,他們能掀起多少風浪?就算他們跟地方官吏勾連,又能造成多大影響?”
“大秦豈會在意這些喪家之犬?”
“當年秦破六國,早已將六國殺的膽寒,就算六地皆反,大秦十萬將士也足以敵六地百萬大軍,所以朕根本就不在意六地如何,因為六地根本就掀不起風浪,但盡管如此,朕對六地也只是輕視,卻從來沒有無視過。”
“你可知是為何?”
秦落衡皺眉深思,卻是搖了搖頭。
說道:“臣不知。”
“你應該知道,也必須知道。”嬴政呵斥道:“因為匈奴!”
“天下民眾大多輕慢匈奴,殊不知匈奴早已不是當初,也早已成為大秦的心頭之患,大秦一掃六合,一統了天下,但殊不知,在草原上,匈奴同樣一統了草原。”
“其兵威之盛遠超任何時候。”
“你或許聽聞過,這次匈奴南下,是因為王翦、蒙武病逝,以及王賁昏迷,大軍士氣衰弱,讓匈奴單于覺得有了可乘之機,但這只是對外宣布的。”
“數百年來,胡人也好,匈奴也罷,他們跟華夏族群的聯結一直未斷絕過,遠自春秋時期的攻入中原腹地自建一國,再到后面的互相遷徙,民眾通婚,商旅往來,華夏跟北胡族群從來沒有陌生過。”
“只不過北地苦寒,華夏族群一直沒有吞并北胡族群的意愿,而且北胡族群善馬,十分擅長奔襲,也不便于管理,因而一直以來,華夏族群跟北胡族群一直維持著動態的和平往來。”
“但這其實是華夏的一廂情愿。”
“胡人族群從來沒放棄過占據華夏北部的農耕富庶之地,就算占據不成,也會多次出兵反復掠奪,胡人族群從來不滿足于商旅往來或民眾融洽相處。”
“華夏族群跟胡人族群背地早就勢如水火。”
“但數百年來,兩者交流過甚,以至胡人匈奴很對華夏大勢從不陌生,而華夏族群對匈奴大勢同樣了如指掌,在大秦忙著一統天下之時,匈奴的頭曼單于同樣沒有閑著,也統一了草原。”
“朕跟頭曼單于都很清楚。”
“無論哪方先整合完畢,都會對另一方滅之而后快,因而朕一統天下之后,一直在積極備戰,頭曼單于也不例外,他一直在調集各大胡人部族,所謂王翦、蒙武等人的病逝,其實只是對外的借口,因為這場仗是早已注定的。”
“匈奴不敢等。”
“朕同樣不敢多拖。”
“頭曼單于號稱率軍五十萬出擊,朕同樣將兵三十萬迎擊,這一場仗,大秦只能勝,不能敗。”
“但這件事,外界并不知曉。”
“甚至朝中只有寥寥幾個大臣知曉。”
“有些事不能為外人道也,更不能道也,所以縱然山東六地復辟勢力如火如荼的進行,但朝廷依舊不為所動,甚至選擇了聽之任之,這便是原因。”
“天下昏暗朕自然清楚,但相比匈奴入侵滅國,那些其實都是纖芥之疾,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這大半年來,北方的戰事情況,外界其實知之甚少,朝廷也只公布捷報。”
“然事實并非如此。”
“當初蒙恬北上時,朕與軍中將領通盤籌劃過,大軍原本是以河南地為誘餌,誘敵深入,以此殲滅匈奴主力大軍,而就在計劃穩步進行時,朕病倒了,六國余孽悉數逃脫,以至后續六地動蕩,從而致使這個計劃功敗垂成。”
“從那時起,大軍進入到守勢。”
“朕這次之所以大巡狩,便是為了鎮撫北地,但此次鎮撫,眼下是以威懾為主,并非急于肅整北地內政,你卻通盤只見到了北地,而忽略了最為棘手的匈奴。”
“現在知道為何讓你學會視而不見了嗎?”
“在不了解事情完全之前,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自以為是,天下不乏聰明人,更不缺自作聰明的人,懂得隱忍,懂得伺機而動,懂得韜光養晦,這樣的人才能成就大事。”
“大秦山河縱橫萬里,豈能事事兼顧,事有輕重緩急,為政者也要根據實際做出一定取舍。”
“天下很大,天下同樣很小,有些事不能急,有些事不能慢,北地的復辟動蕩,如果只限于復辟,其實無關瘙癢,因為大秦大軍隨時可破之,但若因一時之快,讓六國余孽投靠匈奴,那對天下而言,才將是一場真正的噩耗。”
“你當謹記一點。”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不與華同!”
嬴政目光深邃的看了秦落衡一眼,開口道:“下去好好反省一下,等什么時候想清楚、理明白了,朕才會準你外出。”
“下去吧。”
嬴政揮了揮手,神色有些疲倦。
秦落衡雙目通紅,羞愧的無以復加,根本不敢多看始皇,長拜及地道:“多謝陛下孜孜教誨,臣下去后定躬身反省,臣之前的確欠缺全盤考量,臣也實在愧對陛下信任。”
“臣”
“下去吧。”嬴政再次拂袖。
“陛下還請珍重身體,臣告退。”秦落衡恭敬的行了跪拜大禮,而后才緩緩退了出去。
望著秦落衡離去的身影,嬴政目光深邃,良久才自語道:“或許是朕對你的期望太高,然這理應是你該受到的期待。”
“這便是君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