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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九章 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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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良目光微凝。

  他學的是黃老之學,黃老講道法自然,因而不會受太大影響,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郁氣。

  他看著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不知秦落衡意欲何為?

  那些話無疑是在否定諸子學問的正當性,此舉對秦落衡沒有任何益處,他何以要這么做?又為了什么?

  他不認為秦落衡是一時失語。

  秦落衡來到冀闕后,便一直步步為營,三言兩語,就將其他士人的刁難一一化解,甚至還逼得其他士人有些跳腳。

  他并不是一個沖動之人。

  而這又是為何?

  張良皺眉深思著,不多時,他倏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低語道:

  “秦落衡前面說過幾句話。”

  “大秦不需要百家!”

  “他稱‘大秦需要的只是諸子思想,并不是諸子思想衍生的學派,更不需要這些寄生在諸子思想上的‘士人’’。”

  “當時包括我在內,都把這些當成了泄憤之言,并沒有真的放在心上,但秦落衡顯然是認真的,而且他也當真是這么想的。”

  張良目光越發凝重。

  他曾游歷天下,遍讀世間書籍。

  雖不會真把諸子之言視為至理真言,但也會時常用諸子學說自省,對諸子也多有敬畏,從沒想過否定質疑諸子之學,畢竟,諸子之學能在天下流傳數百年,一定是有其正確性和合理性的。

  而諸子之學經數百年完善已臻至大成。

  不然不會這么多人奉為圭臬。

  隨即。

  張良意識到了不對。

  搖頭道:

  “不對。”

  “他沒有否定諸子思想。”

  “他只是否定把諸子思想視為圭臬!”

  “他認為已臻至大成的百家思想,不應該被視為不可超越的。”

  “于華夏而言,百家思想凝結了華夏大地上千年的困境、上千年的求索和上千年的不屈,它們代表著華夏對未來亙古不變的追求和向往,故而百家提出,絕戰亂除強權,平尊卑彌強弱,行天下之大善,消世間之至苦。”

  “正因為此。”

  “士人心中把諸子思想認定為世人思想之極致!”

  “既已達到頂峰,又何以言突破?”

  “是以,天下士人的想象之極,便是諸子的想象之極,但秦落衡他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已經完善甚至可以說是大成的百家思想并不利于大秦,甚至已成為華夏更進一步的阻礙。”

  “尤其在百家越發保守,越發因循守舊的情況下。”

  “他想讓士人從百家思想中掙脫出來!”

  “他想啟一場新思潮!”

  張良幽幽的看著秦落衡,心中已然生出了幾分敬畏。

  他飽讀書經,自認天下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數,但在此時,也不得不發自內心的對秦落衡生出幾分敬意。

  秦落衡敢為天下人不敢為之事,想天下人不敢想之事。

  就憑這兩點。

  便足以獲得他的認可。

  想通這些。

  張良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他轉過頭,望著冀闕下盤坐的眾士人,在看到田陵、唐歷、夏黃公等人面如縞素、失魂落魄時,也不由搖了搖頭。

  他們皆為飽學之人。

  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苦學之士。

  他們的一生都在研究先秦諸子的學問。

  早已將諸子學說視為了自己的生命之學,而今聽到秦落衡之言,心神震顫之下,原本堅定的信念已出現了裂隙,整個人深陷巨大的痛苦之中。

  神色之痛苦,溢于言表!

  他又看向了何瑊、子襄、許猗等士人。

  他們臉色有些猙獰,呼吸也略顯急躁,顯然內心正在進行著各種掙扎斗爭,秦一統天下之后,生活上的諸多不易,讓他們把諸子之學當成了一種心靈寄托,故聽到秦落衡之言,也是難以鎮定心神。

  場中絕大多數士人面露茫然。

  蓋因為秦落衡之言,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心靈沖擊。

  以至久久未能緩過神來。

  張良掃視了一周,也是收回了目光。

  他正襟危坐。

  開始思索秦落衡所言正確與否。

  他自語道:

  “秦落衡對大同社會的回答是‘對也不對’,他其實認可大同社會的說法,只是認為諸子設想的大同社會不完全,還有更進一步的空間,是以,才當著天下士人的面說出了那樣的答復。”

  “其他士人之所以把大同視為天下理想社會,除了是受到諸子思想的影響,更重要的便是,自己也認為這是天下大治后的理想社會。”

  “而秦落衡跟其他士人不同。”

  “他認為大同最終是能夠實現的,故而只考慮到天下大同是不夠的。”

  “但在其他士人看來,大同只是士人編織的一個夢境,可望而不可即,大同社會本就不可能實現,再往后想,無異于在徒增煩惱,不切實際,故而諸子跟在場士人目光所觸及的極致便是天下大同!”

  “兩者都無過錯。”

  “只是一方更理想化,一方更契合實際。”

  “這次士人盛會,提出了很多切實可行的治理之策,若是全部實行,也全部沒有扭曲,天下的確可以實行大治,也的確可以步入大同社會,但這實際根本就實現不了。”

  “自古以來,人有貴賤高低,事有輕重緩急。”

  “天下一直以來的治理之道是:‘民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民眾若是生活富足了,必定會驕逸,驕逸生欺壓,欺壓致亂,天下亂,必定重操兵戈,自此天下重陷反復!”

  “故為政者無一追求大同。”

  “正是清楚這點,是以,天下士子所能想的,便是實現天下大同,若是天下真的實現大同,再往后......”張良仔細想了想,眼中滿是迷茫,最后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他想不出那是何等場景,又是何等盛世畫面。

  他想不出任何東西。

  也想不到任何有切實的畫面。

  一片茫然。

  一切都太過空洞虛妄。

  張良目光深邃的望著秦落衡,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沉思,他越來越看不透眼前這男子之想了,他好似沒受到任何世俗的限制影響,所思所想所言,皆十分的跳脫爛漫,但又似乎真的都是真情實感。

  莫名間。

  他彷佛跟世人處在不同空間。

  漫長沉寂過后。

  原本茫然失措的眾人,漸漸從迷離中清醒過來。

  他們神色復雜。

  他們或許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不經意間,他們的儀態已從最初的舒緩輕松變成了正襟危坐,看向秦落衡的目光,也從最初的輕視,到了而今的仰視,而這一切就發生在這數個時辰之內。

  他們已經清醒過來。

  臉色也漸漸恢復如常,只是想起自己前面的丑態,臉上也不由浮現出幾分懊惱和憎意,何瑊起身不滿道:“你質疑大同社會不對,但在場的都是飽讀書經之士人,或許我可能眼拙,但天下豈非人人都眼拙?”

  “何以無人質疑過?”

  “大同社會就是天下的理想社會!”

  “這母庸置辯!”

  “秦博士,你若想用此來奚落、輕慢我等,也非要怪我等不留顏面,我等是來參加士人盛會的,不是來受你凌辱的。”

  “從古至今,無數先賢都在思索,何謂理想之國,能否實現,又如何實現?正是如此,才有了亂世中孕育出諸子百家的爭鳴之景,儒墨道法各有其路,各行其道,志在于惶惶亂世,為蒼生破出黎明。”

  “無數人類先賢,以身軀為岸,故汪洋有跡;以筋骨為梯,故穹天可及,這才薈萃天下精要,凝成了天下大同之概念,這非只是諸子的思想具現,更是歷史長河中,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無數華夏先烈先賢的孜孜以求。”

  “何以容得了你置辯?”

  “你莫非真以為天下大同能實現?”

  “前面在座士人提了不少建議,像‘稍寬稍緩,輕徭薄賦’、‘整飭吏治,任賢使能’、‘寬以大政,嚴以行法’等等,但這些政策真能施行嗎?就算施行下去,真能做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真能做到官無常貴,民無終賤?”

  “你莫非是忘了。”

  “你大秦實行的是法制!”

  “而商鞅提出的卻是馭民五術!”

  “有這‘馭民五術’在,你大秦何以實現天下大同?你又怎么敢去置辯經過了歷史考驗的諸子之學?”

  “你太自以為是了!

  何瑊拂袖。

  對秦落衡更是怒目而視。

  隨著何瑊這番質問,其他士人暗暗點頭,把目光移向了秦落衡,一時間,秦落衡再次成了全場焦點,只不過跟前面不同,這次的目光帶著質疑和質問,他稍微回答不慎,便會惹怒天下士人,成為天下之人之公敵!

  秦落衡面色如常。

  并沒有受到任何的影響。

  他澹澹的掃了何瑊一眼,又看向了外圍的民眾,沉聲道:“在你們所有人的心中,天下大同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個夢,只是有些夢,雖然遙不可及,但并不是不能實現的。”

  “而且......”

  “大同不是大秦的夢。”

  “大秦要追求的也不僅僅是大同。”

  “大秦追求的不僅僅是實現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大秦追求的更多,大秦要的是天下富強、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等等。”

  “天下大同的確還沒實現。”

  “但在我的眼中,天下大同一定會實現。”

  “在你們眼中,已是社會理想到極致的大同社會,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只是大秦開啟盛世的一個起點,一個最基礎、最尋常的起點。”

  “大同只是治世的起點!”

  “不該也不能是天下治理的終點!”

  “華夏追求的當是天下永遠昌盛的繁華盛世!”

  “我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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