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波云詭譎之時,秦落衡在獄中很平靜。
他好奇的打量著廷尉府的牢獄,卻是在不遠的牢房中,發現一個怪人。
這人竟在墻上寫字。
寫的還不是秦篆,而是另一種字體。
隸書!
秦落衡目光微變。
他在秦朝生活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寫隸書,而且寫的無比方正,他若沒記錯,朝廷認可的字體只有一種,就是秦篆,其余的都為非官定書體。
這人是從哪學的隸書?
隱隱間,他感覺這人不是在寫,而是在自創字體,準確的說,隸書或許是這人發明的。
秦落衡想開口問,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最后只是靜靜的看著。
夜深之時。
這人停止了書寫,理了理凌亂的發梢,便躺在了牢獄中,但目光依舊盯著墻上的文字,似乎在想著如何改良。
突然。
獄外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音。
閬父走了進來。
他看了看四周,徑直走向秦落衡呆的牢獄。
見到閬父,秦落衡一滯。
冶笑著道:“我是廷尉府的治獄,跟其他獄吏有些交情,這才得以進來,秦史子,你這次犯的事很大,我其實不想摻和,奈何閬這小子一直在耳邊叨絮,實在煩不勝煩,我索性就進來看看。”
秦落衡恭聲道:“多謝上吏關心,麻煩上吏替我給閬和奮,就說我在獄中挺好,讓他們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想讓你們因為我的事而受到牽連。”
冶點頭道:“我也是這么說的,只是這兩小子根本不聽,現在跟你見了一面,他們應該也能放心了。”
“不過你事,我是無能為力。”
“我進來時,向上面打聽一下,你桉子關注的人很多,黃氏的人應不敢在背地里搞動作,按目前我知道的信息,你其實是有一線生機的。”
“但最終如何判,我不敢保證。”
秦落衡感激道:“上吏有心了,我心中明白。”
冶微微額首,問道:“你有什么想問的,或者有想帶的話,可以給我說說,我幫你帶出去。”
秦落衡略一沉思,也是說了幾句,主要是給薄姝說的,就是讓她不用擔心,自己不會有事之類寬慰話。
臨末。
他忍不住問了下旁邊怪人的來歷。
冶回頭看了一眼,在腦海中沉思了一下,不確定道:“那邊牢獄關的好像叫程邈(miao),我以前打聽過他,秦始皇十六年,那時候還沒滅韓,他為下邽(gui)縣的縣丞。”
“滅韓時,他被現任內史騰選入后援大營,職任糧秣司馬,專一執掌糧食進出,不過剛入軍一月,便被下獄了。”
秦落衡面露異色。
秦滅韓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也是大小官吏蹭軍功的最好機會,這人目光就這么短淺,能在那時候都犯錯?
冶猜到了秦落衡想法,搖頭道:“他沒有犯軍規,也沒有犯法,他的罪是寫錯了地名。”
聞言。
秦落衡當即明白過來。
大秦的官文為篆文,而程邈恐怕是寫了隸書,篆文跟隸書有不小的差別,尤其當時秦國用的還是大篆,程邈能認得隸書,其他官吏卻認不得,誤以為他寫錯了地名。
所以程邈被下獄了。
秦落衡道:“這也不算大錯吧?”
冶說道:“那時侯為戰時,程邈為糧秣司馬,負責前線的糧草供應,就因為字的問題,原本該送往宜陽的糧草,被送到了南陽,兩地相差三百余里,直接致使宜陽駐軍斷糧旬日餓斃三人。”
“大秦律法雖然細具,卻是找不出相關治罪條文,因而軍中的勘審官把這事告知了國府法官,法官仆射聚集關中十名法官會商,最后答復是:程邈之罪,法無條文,桉無先例,得廷尉府酌情處罰。”
“他也從下邽縣被送到了咸陽。”
“當時的廷尉是現今的王綰丞相,對于他的情況,老廷尉苦思了數日,最后擬出了一份判罰書令:下邽縣丞程邈,不當以非官定書體書寫公文,以致大軍斷糧旬日,餓斃士卒三人,處下獄待決。”
“然后......”
冶還沒開始說,一旁的牢獄卻是傳來了聲音。
程邈振振有詞道:
“然后我就問老廷尉,何為官定書體?”
“秦國有文字尹始,何曾有過明文規定?我也曾官府有任職,也看過官署公文,天下八書皆有,為何這老廷尉獨獨要給在下的書體定罪?”
“那老廷尉被稱為鐵面執法,結果呢?”
“他遍查官署公文后,只是把判罰書令中的‘非官定書體’改成了‘非公認書體’,這還不是同樣在欺我?”
“我就又問老廷尉。”
“秦政求實效,有用便得公認,我以往寫的書體都為官府認同,這不就是得了官府公認嗎?為何現在他要臨時限制?”
“結果這王綰,直接給我判了罪,說:‘程邈寫字,致人錯認,故罪’,我當然不服,再次乞鞫,我又沒寫錯字,有錯也當是認錯者的罪,我何罪哉?”
“這老東西直接拍桉說,‘餓斃士卒由我而起,此乃事實,認錯者有罪,寫字者豈能無罪,先下獄,他去上報秦王決斷’,然后就把我關進了廷尉府。”
“書文無法!律條無載!”
“我程邈無罪!”
聽到程邈的振振之詞,秦落衡有些汗顏。
真犟啊!
程邈前面還稱王綰為老廷尉,隨后便開始直呼王綰之名,到后面更是直呼老東西,這是真的心中有郁氣。
隨即。
秦落衡就察覺到不對。
問道:
“不對啊。”
“王綰應不會在這事上坑程邈,他既然承諾了上報,應當是上報過了,為何程邈還關在里面。”
冶露出一抹尷尬。
低聲道:“老丞相上報之后,呂相就被廢了。”
“那時丞相府一片混亂,真正的主事機構一下成了廷尉府,王綰廷尉的奏疏就積壓在了丞相府,后面上任的國相是黃景修,這人無多少才干,沒當多久,便引咎退下了。”
“隨后丞相換成了王綰。”
“到那時,那份奏疏已積壓了一年有余,王老丞相思忖半天后,便把程邈之事打回到了廷尉府,讓李斯廷尉去處理,那時大秦正在伐趙,廷尉府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上面,這事又擱置了。”
“后面李斯處理了這事,決定向陛下申請特赦,但好巧不巧,廷尉府正在整飭文字,李斯廷尉便問訊了他幾句,想聽聽他對文字的看法,而且也透露小篆將作為大秦統一文字。”
“結果......”
“這程邈直接來了句‘小篆不如隸書’,還提議天下今后以隸書為本,小篆為輔,小篆為公文,為書文,為契約文,效用僅在確認,而隸書則適用其他任何情況,效用在快捷便事。”
“還說李廷尉的字華而不實,不當為天下范文表范。”
“然后......”
“就被關到了現在。”
聞言。
秦落衡嘴角微抽。
不作不死。
這程邈是往死里作啊。
他這被關十幾年是絲毫不冤。
聽到冶的話,程邈面露不悅,說道:“大秦統一文字,本就為務實簡約,有更簡約的隸書不用,去用退而求其次的小篆,這豈不是在白白折騰?”
“我何錯之有?”
“自周尹始,天下書寫各以方便為要,生成了八種寫法,即世人公認的八文,分別為大篆、小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以及隸書。”
“隸書之名,取自‘左隸(吏)之書’。”
“只不過以往并沒有人統一整理,因而各地隸書有所差別,甚至每人寫的隸書也不盡相同。”
“在這十幾年間,我卻是將其整理了。”
談到隸書,程邈大見精神。
他說道:“隸書本就是由胥吏為書寫快捷而創出的書法,隸書之變,就在于將古篆之象形變為了筆畫,取最簡之筆,以直方為形,非但書寫快,且易為人識。”
秦落衡若有所思,主動道:“夫子能否取一字例說之?”
見有人對隸書感興趣,程邈面色一喜,沒有任何遲疑,直接用清水沖掉墻上的墨跡,隨后便直接用衣裳擦拭了一下,便直接提筆在墻上寫了三個‘安’字。
他說道:“小兄弟請看,此乃大篆的安字,其形為廊下女子與男子相擁。”
“旁邊這是小篆的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雖簡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著地,屋內女子長裙搖曳,猶是象形之體。”
“你再看隸書之‘安’。”
“僅取屋頂以爲意,女子之形,簡為跪坐,這一橫為長桉,桉下交叉者為雙腳。”
“意存而形簡。”
“秦篆形繁,寫難識易,不易混淆。”
“隸書寫識皆易,豈不是比秦篆更為適用?”
“若天下皆用隸書,對初學者不知便利多少,天下學問也不必再藏于深宅之中,如此淺顯的道理,那李斯竟裝作不知,對隸書全盤否定,簡直是繆不可言!”
秦落衡哭笑不得。
程邈對李斯的怨念看來很深。
不過,他不關心這些,他更關心的是隸書。
若是正如程邈所言,普及隸書,對天下初學者而言,的確大有裨益,隸書相比秦篆,降低了不少的識寫難度,這一改變,無疑會讓學習的成本大幅降低。
大秦眼下很需要降低學習成本。
但僅靠隸書還不夠。
斷文識字,是一名學子的基礎。
識字能靠隸書來降低難度,而斷文則能靠標點符號。
若是文字用隸書,輔以標點,再配以紙張,這學習成本,無疑會大幅銳減,不說能讓天下人人都能上得起學,至少能讀得起書的人,不會只局限在小范圍了。
秦落衡有些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