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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始皇的唯一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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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

  羋府內安靜。

  陽泉君羋辰看著手中的傳信。

  眼中滿是凝重。

  良久。

  羋辰低聲道:

  “陛下還真是謹慎。”

  “即便朝臣齊聲支持新田政,陛下依舊不為所動,只愿意小范圍實行新田政,此舉倒是直接堵了悠悠眾口。”

  “但......”

  “陛下你又怎會知道。”

  “潁川郡、泗水郡、陳郡,這三郡我楚系卻是關系匪淺,想用這三地做示范,以觀后效,陛下卻是打錯了主意。”

  “還成全了長公子的功績。”

  “呵呵。”

  羋辰杵著拐棍,眼中滿是譏諷。

  這時。

  突然有隸臣來報。

  “家長,門外有一賣柴老翁求見,他說自己跟家長關系匪淺,家長對其更是有過救命之恩。”

  “家長,你看?”

  “賣柴翁?”羋辰眉頭一皺。

  隸臣道:

  “的確是名賣柴翁。”

  “不過近日府中并不缺柴火,這老翁也不知是怎么找上門的,我原本想直接將其趕走,但他三令五申的說自己跟家長關系不淺,還說是來報救命之恩的。”

  “我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當即來稟報家長。”

  羋辰眼中閃過一抹冷色。

  不悅道:

  “這種人直接趕走就是,過來稟報干什么?你家長我何曾跟賣柴翁打過交道?”

  “還救命之恩?”

  “我會在意一個賣柴翁的救命之恩?”

  隸臣作揖。

  “我這就去將他趕走。”

  就在隸臣快步朝后院走去時,羋辰眼中突然浮現了一道人影,他眼中露出一抹驚疑。

  “難道是他?”

  “這個老東西還沒死?”

  羋辰目光陰翳,稍作遲疑便道:

  “站住。”

  “你去把這人帶進來。”

  “我也想看看這人究竟是誰?”

  不多時。

  隸臣把一名老翁帶了進來。

  這是一個白發黑袍竹冠草履的消瘦老翁。

  見到老翁。

  羋辰不由眼皮一跳。

  他揮了揮手。

  示意四周侍女和隸臣退下。

  等四周其他人盡數離開,這名老翁輕咳一聲,大咧咧的坐到了席子上,神態十分的隨意澹定,彷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羋辰死死的盯著眼前老者。

  凝聲道:

  “你來我這干嘛?”

  “你想死,不要連累我。”

  老翁咧嘴一笑,嘴中已沒幾顆牙齒。

  笑呵呵道:

  “你不歡迎我?”

  “既然你對我這么避之不及,當年為何還要救我?若非你在獄中將我調換,我當時就被陛下處死了,哪還能活到現在?”

  “你說是吧?”

  “羋御史中丞!”

  羋辰眼中露出一抹厲色。

  拂袖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當年我就沒想救你,若非我姐強烈要求,我根本就不會出手,你都已經被陛下廢官,甚至被判處了死刑,對朝堂也絲毫沒影響力,救下完全是白費力氣。”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老翁不置可否。

  嗤笑道:

  “你以為我不知你們的心思。”

  “你們救下我,只是想借我之手,整合長信侯(嫪毒)、長安君(成蟜)殘存在朝中的勢力罷了,你姐華陽太后一介女流,還妄想繼續把持朝政,你真以為可以得逞?”

  “當年我若幫你們。”

  “嫪毒死后,死的就不僅僅只有呂不韋了,還有你們羋姓熊氏這一脈,你真以為陛下當初手下留情,是因為你羋辰有擁立之功?你真以為陛下會在意華陽太后臉面?”

  “你確是忘了。”

  “我們這位陛下可是囚母弒弟之人!”

  “陛下親政以來,略施權謀,就將朝堂玩弄于鼓掌間。”

  “只是陛下一直隱而不發,任由呂不韋、嫪毒、華陽太后等人把持朝綱,初期之所以放任你們,并不是陛下軟弱,而是陛下對你們還沒有壓倒性優勢,等到軍中王氏、蒙氏臣服,朝堂就已然變天了。”

  “只有你們還渾然不覺。”

  “還妄想通過結黨專權,跟陛下繼續共治天下。”

  “你們太天真了!”

  “你真以為長信侯想發動蘄年宮之變?成蟜公子想致使成蟜之亂?你以為他們看不清當時局勢?”

  “但他們有的選嗎?”

  “沒有!”

  “你還記得尉繚子當年如何評價的陛下?”

  “‘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誠然。”

  “陛下親政以來,一直很敬重愛惜功臣。”

  “舉凡能才,陛下無一不與之迅速結成篤厚情誼,也從來不去計較那些常人難以容忍而名士又長長難免的瑕疵與狂傲。”

  “但陛下真這么豁達?”

  “陛下若真的豁達,呂不韋也就不會被逼殺了,成蟜公子也不會叛亂,熊啟更不會中途謀逆,陛下只不過是對外表現的很和善的虎狼罷了。”

  “但虎狼終究還是虎狼!”

  “他會吃人!”

  “你們都被陛下的偽裝騙了!”

  羋辰死死的盯著老翁,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質問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翁嗤笑道:“陛下近十年沒有露過獠牙,你們卻是都忘了陛下以往弒人的模樣,這次議政,是你指使朝堂那些人挑起新老秦人之爭的吧。”

  老翁語氣很肯定。

  羋辰目光陰晴不定,最后點頭承認下來。

  老翁看著羋辰。

  譏笑道:

  “你還真是志大才疏。”

  “這種伎倆怎么敢在陛下面前使用?”

  “你真覺得陛下好相處?”

  被老翁這么指責,羋辰臉色有點掛不住。

  不悅道:

  “我做事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我之所以選擇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你眼下就是一條寄居老狗,哪里知道朝堂之事,你或許根本不知道,當年身亡的十公子,其實并沒有死。”

  “他回來了。”

  “眼下就在咸陽!”

  “十公子當年的威勢,你是知曉的,若是十公子復起,朝堂的形式必定大變,我既然力主長公子,自然要為長公子竭盡全力。”

  “目下朝堂‘新’秦人居多。”

  “我若不趁此良機,讓朝臣提前站隊分化,等陛下昭告天下,宣布十公子歸來,那豈不是白白浪費眼下大好時機?”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這么做了吧?”

  老翁大笑。

  眼中滿是嘲弄之色。

  譏諷道:

  “我今天算是明白,當年華陽太后這么風光,你身為其胞弟卻只能屈居御史中丞,就你這能力,御史中丞已經是極限了。”

  “我前面說的那么清楚了。”

  “你卻聽不懂。”

  “扶蘇?”

  “哈哈。”

  “羋辰,你年歲不小,就不要吊死在扶蘇身上了,扶蘇當不了儲君了,他的確曾有過機會,就是十公子‘死去’那十年,但他很明顯并沒有把握住。”

  “眼下十公子已死而復生。”

  “他就更沒機會了。”

  “你還是老老實實做你的陽泉君,多為你們羋姓熊氏積攢點家產就行了,朝堂之事、儲君之爭,我勸你不要再參與了。”

  “你參與不明白的。”

  老翁好言勸了一句。

  羋辰冷笑道:

  “荒唐。”

  “眼下朝堂半數傾心長公子。”

  “何來無機會一說?”

  “時過境遷,十公子就算回來,也未必能重復當年盛景,長公子為何就一定爭不過?若是長公子都沒有機會,你服侍的那位,恐怕就幻想的機會都沒有。”

  老翁目光一沉。

  冷聲道:

  “我家公子的確沒有機會。”

  “但我本來就不奢求那些,只是想在所剩余日,為公子多掙點家產罷了,我只求公子今后生活體面舒適,僅此而已。”

  “至于你所謂的傾心,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而且......”

  “你這次犯了忌諱。”

  “不過就你的意識,恐怕也意識不到。”

  “也罷。”

  “畢竟當年的確是你跟華陽太后救的我,我這次也算是了了當年的恩情,給你仔細說道一二。”

  “你可知呂不韋,長信侯,長安君因何而死?”

  羋辰蹙眉。

  眼中露出了一抹疑色。

  老翁道:

  “我起初跟你一樣,也認為他們是犯了法,但死過一次之后,我卻是想明白了,根本就不是。”

  “嫪毒和公子成蟜的確是叛亂。”

  “但呂不韋當年跟陛下真是政見兩端嗎?”

  “恐怕不是!”

  “呂不韋死后,陛下采用了尉繚子的建議。”

  “即在軍事上征服六國,同時重金搜羅收買各國重臣,主張轉變統一策略,從純軍事征服改為收買人心。”

  “但這與呂氏春秋的策略有何不同?”

  “入于敵之境,則民知所庇矣,黔首知不死矣,至于國邑之交,不虐五谷,不掘墳墓,不伐樹木,不燒積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虜奉而題歸之,以彰好惡,信與民期,以奪敵資。”

  “諫逐客書后,李斯跟呂不韋決裂。”

  “但大秦立國后,李斯提出的‘別黑白而定一尊’,這跟呂不韋當年的政見有相悖嗎?”

  “沒有。”

  “秦國富強之基,樹于商君,蠶食之形,成于穰(rang)侯,囊括之謀,肇于呂相,呂不韋為大秦幾近傾其所有,在相位十二年,從輔左莊襄王到陛下,早已是權傾朝野。”

  “呂不韋是商賈出身,商賈狡詐投機,世人皆知,呂不韋在相位時,更是時常將范蠡掛在嘴邊,他在明知跟陛下意見相左時,真的還會一意孤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

  “陛下當年給呂不韋定罪,說的是嫪毒是呂不韋的門客,這理由何其牽強?”

  “即便如此。”

  “呂不韋也是當即被陛下罷了相,隨后更是直接被流放,而在流放途中也是直接被一封書信逼殺,陛下能容得下王翦功高蓋主,容不下自己的‘仲父’?”

  “嫪毒和公子成蟜亦有蹊蹺。”

  “當年嫪毒欲壑難填,不僅想把持朝政,還膽大包天的讓趙太后為其生了兩子,嫪毒的確是自尋死路,不過你不覺得事變時,嫪毒拿到秦王璽和太后璽、調動衛戍過于順利了嗎?”

  “彷佛是有人在刻意放縱。”

  “至于公子成蟜。”

  老翁話語頓了一下。

  輕嘆道:

  “當時天下大勢已成。”

  “公子成蟜領軍出發時,根本就沒有叛亂之心,他是被逼反的。”

  “大秦因連坐制的存在,士卒叛變是很困難的事,當時秦趙還沒開戰,也不存在戰事慘烈一說,就是這樣,成蟜和部下皆反。”

  “公子成蟜的叛亂一直是個謎!”

  “等到大軍攻占屯留,成蟜的部下全部被處死,而屯留的百姓則全部流放,屯留直接成了一座空城。”

  “陛下就不想問問成蟜因何而反?為何要反?”

  “這可是自己的親弟弟啊!”

  “被牽連處死前,我一直都沒想明白。”

  “但這些年我想明白了。”

  “他們的確有罪!”

  “這個罪”

  “就是離王權太近。”

  “他們三人都對陛下王權有威脅。”

  “正是因為此。”

  “從不猜忌用事之能臣、從沒有過功高震主之狐疑的陛下,對這三人露出冷血的獠牙。”

  “呂不韋被逼死。”

  “他的門客全部被流放到蜀地。”

  “而且終身不得離開!”

  “嫪毒被車裂。”

  “其黨羽中大夫以上全部被斬首,其他的全部被剝奪了爵位,同樣也被流放到了蜀地。”

  “成蟜亦身亡。”

  “其黨羽全部被誅殺。”

  “我起初并不太敢確認,直到十年前,十公子出事,我才真的確定陛下的虎狼之心。”

  “陛下能容天下任何人。”

  “唯獨容不下任何對王權有威脅的人。”

  “自己的公子亦不能!”

  “陛下這么厭惡呂不韋,可曾禁了《呂氏春秋》?”

  “未曾。”羋辰搖了搖頭。

  老翁冷笑道:

  “但陛下即位后卻是禁了一書。”

  “你知道是何書?”

  “《韓非子》?”羋辰目光微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老翁點頭。

  “沒錯。”

  “陛下這么厭惡呂不韋,卻是沒有禁《呂氏春秋》,但又獨獨禁了《韓非子》。”

  “這都是有原因的。”

  “陛下是一個幾乎沒有缺陷的人。”

  “但......”

  “幾乎不等同沒有。”

  “陛下唯一的缺陷就在這親情上。”

  “隨著趙太后薨了,成蟜公子伏誅,陛下其實已幾近完人,但隨著諸公子成長,一切又有了波瀾。”

  “陛下既希望諸公子成才,但又忌憚諸公子過于出色,以至于對自己有威脅。”

  “而《韓非子》給了陛下另一個選擇。”

  “什么選擇?”羋辰問道。

  老翁沉聲道:

  “陛下從來都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只信法、術、勢。”

  “即以法刑人、以勢壓人、以術馭人。”

  “《韓非子》云:夫以妻之近及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矣。”

  “在陛下眼中。”

  “所有人都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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