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市,浙醫一院。
一陣急促的鳴笛聲傳來,白色的120救護車駛入醫院,停在ICU樓下。
隨行醫護人員飛速跳下車,將車上的病人推入了大樓。
諸駿躺在擔架上,腦子昏昏沉沉,兩只眼珠無力地轉動,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切。
他依稀看到了母親的身影,還有哥哥那張焦急的臉。
只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想要喊一聲“哥”,喉嚨使勁蠕動著,也只能發出幾聲低不可聞的呻吟。
模糊中看到人影圍了過來,嘈雜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
不斷有人在喊叫,聲音急促而凌亂,就像2倍速播放的廣播聲。
很快,諸駿就被天花板上的燈光晃花了眼,一片白茫之中,他仿佛看到死去的父親正站在遠處,面帶微笑地朝他揮手。
兩行熱淚瞬間從眼角滾落,他感覺到一陣釋然,仿佛放下了生活的重擔,同時,想到了家人,又有一絲強烈的不舍。
“我這是要死了嗎?在床上躺了7年,終于解脫了?”
這七年來的所有經歷,瞬間全都涌上心頭,仿佛變成了一張張幻燈片,在他眼前走馬燈一般地閃過。
第一個畫面是在學校的操場上,20歲的諸駿站在兩米高的單杠前,準備給學生們做卷腹上杠的示范動作。
操場上都是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而他作為一名消防員,平時練就了一副健碩的身體,輪廓分明的肌肉在人群中顯得格外亮眼。
玩單杠對他來說輕松自如。
他敏捷地一跳,雙手抓住單杠,一收腹,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到頭朝下的角度,再借力旋轉一百八十度,就可以雙手撐在單杠上完成上杠了。
這樣的動作,諸駿做過無數次。
在消防隊,他攀繩上四樓只要四十秒,拉單杠一次能拉六十個,體能超過絕大多數戰友,讓他當上了戰斗員一號位。
給學生做個簡單上杠示范,他閉著眼也能完成得漂漂亮亮。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頭朝下的一剎那,就是他人生的終結點,從此以后,他將完全失去運動能力,徹底跌落深淵,陷入無盡的絕望和痛苦之中。
當時,單杠就在他頭朝下的時候,突然發生了松動,向一邊倒了下去。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狠狠地砸到了地面上。
下一個畫面,是他醒來的那一刻,不僅無法動彈,脖子上也被開了個孔,氣管插著呼吸機的管子,同時身體失去了所有的觸覺,感覺不到冷暖。
從醫生口中,他得知自己中樞神經脊髓損傷,除了頭部能動,全身高位截癱,連自主呼吸能力都沒有了,終生要依賴呼吸機存活。
有些酷刑能讓人生不如死,但諸駿覺得自己要面對的整個余生,每一秒鐘都生不如死。
20歲青春正盛的時候,卻慘遭如此大禍,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可活的,他完全喪失了求生欲,一心只想求死。
然而,安樂死法律不允許,家人也不會同意,跳樓上吊之類對他來說又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奢望。
如影隨形的精神折磨,讓他求死之心愈發旺盛。
既然只有頭部還能動,他就嚼舌自盡。
這種死法的疼痛,對他所受的精神折磨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只要能以死解脫,一時的痛苦就是解脫后的幸福。
可是嚼舌自盡他還是辦不到,咬進舌頭三分之一,他就再也沒有余力繼續下去。
旁邊病床上的一個大爺,也和他一樣不能說話,兩人醒著的時候,就用眼神交流彼此的絕望。
幾天之后,那位大爺去世,諸駿甚至在心里暗想:“為什么走的那一個不是我!”
想死都辦不到,這讓他的精神更加崩潰。
他當消防員,是不想過平庸的人生,而現在平庸的人生對他來說卻遙若星辰,以后漫長歲月里只有痛苦的煎熬,這讓他如何能夠忍受。
死不了,他就用自虐來轉移精神上的痛苦。
每天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死死咬自己的嘴唇,一次次把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這段住院的時間,是諸駿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兩個月后,他回到家中,在家人的精心照顧下,終于情緒稍稍穩定了一點,不再有尋死覓活的舉動了,但內心深處的絕望依然存在著,吞噬著他心中僅剩的一絲光明。
雖然后來他可以開口說話,也努力學會了跟家人交流和上網,但他把自己徹底封閉在精神深淵中,讓生命靜靜流逝,等待著最后一天的到來。
幻燈片飛速閃過,定格在一個直播畫面上。
那是國外的一個高位截癱主播,憑借著一臺輔助設備,正用嘴在玩網絡游戲。
諸駿瞬間激動起來,仿佛看到了絕境中的一絲希望。
他本來就很喜歡玩游戲,既然高位截癱無法運動和出門,那么能在虛擬世界中,實現各種運動的夢想,也是好的。
于是,他馬上給高位截癱主播發了私信,詢問那臺輔助設備的情況,并通過熟人,從國外訂購了一臺。
隨后,這臺輔助設備順利送到了諸駿的面前。
它有四個如同吸管的裝置,只要用嘴含著這些裝置,就能通過吸氣吹氣來操作電腦按鍵。
練起來很難,但再難諸駿也要掌握,經過半年的努力后,他總算熟悉了設備,可以暢快地玩游戲了。
就這樣,他的心結慢慢打開,并把日常生活拍了個視頻,發到了網上,講述自己的遭遇和心路歷程。
視頻放到B站,短短幾天就獲得了超過三百萬的觀看量。
諸駿很受鼓舞,從此做起了業余Up主,三天兩頭在網上直播打游戲。
畫面再次停下,已經是他招募了一群殘疾人電競選手,組成電競隊,并在比賽中戰勝了健康人的隊伍,取得亞軍的好成績時候了。
看著27年的人生,在眼前一閃而逝,諸駿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
最后這五年時光,他的生活變得精彩,心中也隱隱有了希望,想著哪怕癱瘓了,也要不虛此生,將夢想一一實現。
他想到京城看天安門,想去海邊看海,想給母親留一筆養老錢,還想到大學做一次演講,把自己的經歷分享給更多人,讓大家勇敢面對人生中的挫折。
只可惜,長期臥床,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尤其是一直插著呼吸機和導尿管,他飽受細菌感染之苦,常年都在服藥抗爭。
閃光燈放映完畢,徹底消失,他周圍的聲音又變得清晰起來,隱隱聽到了母親無聲的啜泣,還有哥哥聲嘶力竭的呼喚。
一道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傳來,那是醫生正在安撫家人。
“病人情況十分危急,我們先進行搶救。”
突然,諸駿只覺身體突如其來一陣虛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陷入昏迷之前,他心中閃過最后一個念頭。
“終于要解脫了嗎?可是,我還沒活夠啊。”
哥哥諸銘眼看弟弟昏了過去,頓時一陣心慌,只能拉著醫生低聲哀求。
“趙醫生,您看看我弟弟情況,到底怎么回事?”
趙醫生看了看諸駿,臉色一變:“不好,患者昏過去了。”
“趕緊送入ICU,靜脈滴注頭孢他啶200ml。”
說完又回頭對諸銘道:“家屬先去繳費,然后在外面等著吧,有什么事會馬上通知你們。”
諸銘茫然地點點頭,眼看著趙醫生和弟弟同時消失在門內,心里稍微放松了點。
他拉著母親坐了下來:“媽,你先在這里等著,我去交費,別著急,弟弟已經在搶救中了,很快就能好起來。”
到了晚上,就在諸銘跟母親在監護室門外焦急等候的時候。
趙醫生此刻正在ICU里,看著高燒不止的諸駿,臉色十分凝重。
“患者輸液后,還是高燒不止,昏迷不醒,同時炎癥指數依然很高。”
“呼吸機里吸出了綠色痰液,導尿管里也有綠色痕跡,根據以往病史,考慮綠桿膿菌感染。”
“患者尿路感染十分嚴重,已經擴散到肺部,從檢驗報告來看,肝腎也有一定程度損傷。”
“如果病情得不到控制,繼續惡化下去,很可能會導致肝腎衰竭,從而引起全身多器官衰竭。”
“三代頭孢不起作用,考慮到患者長期服用抗生素,會不會是已經產生耐藥性了?”
想到這里,趙醫生吩咐護士道:“給患者換四代頭孢試試。”
說到這里,他還有些不放心,又道:“明早采集晨間第一口痰,我拿去做痰液培養和藥敏試驗。”
三天后,檢驗科一個電話把ICU的趙醫生叫了過去。
“老趙,你這個病人有點麻煩了。”
趙醫生看對方表情十分嚴肅,頓時心中一沉。
“藥敏試驗結果出來了?怎么說?”
“伱自己過來看吧。”檢驗科的人招了招手。
趙醫生走過去,一看電腦,瞬間驚呆了。
只見屏幕上的藥敏結果那一欄,全都標上了“耐藥”的醒目紅色,密密麻麻地,一時也不知道有多少。
他急不可耐地拿著鼠標,往下一拉,一直拉到底,才看到寥寥幾個白色的“敏感”結果。
趙醫生嘴唇顫抖起來:“怎么會這樣?”
檢驗科醫生搖了搖頭,手指戳著屏幕,道:
“這結果不正常,一般來說綠膿桿菌就算耐藥,也沒有可能對這么多抗生素都耐藥的,起碼能找到一些能用的抗生素。”
“可是,你看檢驗結果,所有頭孢類藥物都耐藥,沒有一個漏下的。”
“青霉素,紅霉素,克林霉素,氧氟沙星,亞胺培南,慶大霉素,妥布霉素,阿米卡星,米諾四環素等,幾乎所有抗生素都耐藥了。”
“而且綠膿桿菌是革蘭氏陰性菌,對萬古霉素這些也不太敏感。”
“老趙,這個就難辦了啊。”
“這種超級耐藥菌非常罕見,很不尋常,我懷疑可能含有耐藥基因突變,建議再去做一下基因檢測。”
趙醫生頓時額頭冷汗直冒,又拿著鼠標扒拉了幾下,忽然眼前一亮。
“這不是還有一兩個敏感的抗生素嗎?”
檢驗科醫生看了一眼,眉毛皺了起來:“多粘菌素!這是一種古老的抗生素,已經問世五十多年了,被叫做抗菌最后防線,它對革蘭氏菌感染確實很有效。”
“不過它的腎毒性較強,副作用很大,很少使用,這些年的衍生物研究也非常少,倒是畜牧業上用得比較多。”
趙醫生嘆了口氣:“看來耐藥性的來源有了解釋,目前只能用這個了。”
“不過患者目前已經有肝腎損傷的跡象,這個藥能不能用,我也拿不準。”
“只能去申請專家會診,看看主任們怎么說。”
檢驗科醫生斜著瞟了他一眼:“那就祝你好運。”
趙醫生剛回到ICU,就看到護士一臉慌張地沖了過來。
“趙醫生,不好了,6號床的病人生化檢驗出來了,已經出現腎衰竭癥狀。”
“什么?”他頓時大驚失色。
6號床就是諸駿,他剛想好大致的抗生素治療方案呢,怎么病人狀況突然又惡化了。
匆匆趕到床前,只見諸駿依然昏迷不醒,拿起尿袋一看,里面已經出現了一絲血跡。
“快,生化單子給我看一下。”趙醫生臉色一變,立即查看起生化檢驗單。
看完后,他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
“血肌酐和尿素氨都高于正常范圍,但程度不算很重,還沒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不過這樣一來,多粘菌素就沒法用了,這藥對腎毒性很大,用下去,萬一病人的腎衰竭瞬間惡化怎么辦。”
他眉頭緊鎖,思索了好半天,依然沒有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案。
看著手中厚厚一沓檢驗報告單,趙醫生一咬牙,做出了最終決定。
“這事我搞不定,還是去找主任,進行專家會診吧。”
趙醫生行色匆匆地走出ICU病房,迎面就被人一把抓住。
“醫生,我弟弟到底怎么樣了?”
抬頭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只見抓住自己這人一臉憔悴,頭發蓬亂,兩只眼睛滿是血絲,好像幾天沒合眼一樣。
“諸銘是吧,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我理解你們家屬焦慮的心情,不過你也得注意休息,不能把自己身體給弄垮了。”
“至于你弟弟,目前情況不妙,輸液三天依然沒有好轉,不過已經確診是綠膿桿菌感染,只是這種細菌很容易對抗生素產生耐藥,我們正在進行專家會診,相信很快會有一個合適的抗生素治療方案……”
趙醫生將諸駿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對方。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ICU醫生,常常要面對家屬的質疑,他深知這種情況下,萬萬不能對病情有所隱瞞。
諸駿的情況很嚴峻,萬一搶救無效,救不回來,又不告知實情,家屬一看,好好一個人送進去,幾天就沒了,那肯定要大鬧ICU。
隱瞞病情是病患矛盾的大忌。
只有讓家屬對病人的情況有清楚詳細的了解,才能好好安撫他們,避免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諸銘呆呆地看著醫生,對方說的話在他腦子里不停回蕩,嗡嗡作響。
他只知道,弟弟的病情惡化了,而醫生似乎也束手無策。
等到“專家會診”幾個字撞入腦中,他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對,專家會診,我也可以找專家!”
“弟弟在網上很紅,有很多粉絲,我完全可以把消息擴散出去,尋求粉絲的幫助。”
“這樣一來,肯定能找到國內最好的專家,把他救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