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整個李安下午的排練過程,唐中甫在李安身上看到了許多舞臺閃光點。
音樂上:有獨特的個人理解,敢于創新技術上:觸鍵風格靈活,善于將多種單一技巧融合態度上:勤于鉆研總譜,對各種樂器涉獵甚廣 這些都是成為一名高水準鋼琴獨奏家所需要的特質。
但唯有一點在他看來不好,李安對協奏曲的理解走了小路。
或許是和方永波的指揮風格有關。
唐老爺子知道李安僅有的兩次在大型舞臺演奏協奏曲都是和方永波同臺。
方永波的棒下沒有獨奏家,樂團必須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包括主奏聲部。
李安作為一個新人,合作的指揮也就只有方永波,所以難免會認為演奏協奏曲必須完全服從指揮。
這一點從今天下午就能看出來,按說李安準備得如此充分,在唐千峰主動表示要跟著李安走的情況下,李安依舊選擇第一遍要跟著唐千峰走。
起初唐中甫認為這是李安受情景影響的表現,畢竟作為一個地方來的青年演奏家,在今天這樣的舞臺上或多或少都會有所顧忌。
但是聽到后面他發現并非如此,李安甚至敢于向各個聲部的樂手提出自己的明確要求。
這就說明李安對于今天的舞臺并不怵。
那么最后能得出的結論也只有一條,李安甘愿讓鋼琴聲部服務于樂團。
說得再直白點,李安把協奏曲中的鋼琴主奏聲部當作了所有聲部中的一員。
這一點怎么說呢,對于方永波這一類需要對樂團進行完全統治的指揮而言,這是絕對的加分項。
而對于另一部分喜歡創造性的指揮,比如下個月帶團來華的鹿特丹音樂總監兼指揮的卡薩多,這一類指揮或許不認為獨奏家的謙讓是什么高尚品質。
不過唐中甫并不擔心到時候李安與鹿特丹的合作不順利,因為在今天下半場的排練中李安已經超前地展現了他作為獨奏家的創造性。
李安眼下只需調整一下對協奏曲的理解。
“你得再主動一點。”
唐中甫話音落下,一桌人都各自生出了想法。
老爺子既然是給李安提建議,那這話里就是認為李安在某一方面不夠積極。
X老板沒聽下午的排練,他不好評價,不過李安有時候確實不爭不搶的,顯得有點不積極。
馮助理本身就是指揮,整晚他都在傾聽老爺子的教誨,要說到李安老師下午不積極的地方,他是真不知道這個主動應該體現在哪里,他認為李安老師已經非常主動了。
唐景仁雖然不知道老爺子指的那一點,但他對李安去年蓉城之夏音樂季的莫扎特頗為推崇,他喜歡的就是其中的第二樂章,那種淡然的氣質讓人很是舒服。
唐千峰作為下午的現場指揮,在與李安合作過之后,他明白老爺子要表達什么,他也明白老爺子的用意,如果讓他來說,他是不贊同老爺子的觀點,不過他想先聽一聽李安怎么說。
當事人李安老師也是第一時間便明白了老爺子的意思。
只是這個問題啊,可讓他怎么說呢。
“其實這個事情啊。”
見李安吞吞吐吐的樣子,唐中甫讓李安說實話:“是不是方永波。”
“不是不是。”李安忙擺手。
眾人笑,唐景仁給X老板滿上了酒。
片刻。
李安:“是這樣,之前我對協奏曲的概念就是一種鋼琴體裁,小時候我們的考級教材上還有什么協奏曲的片段,那會兒誰給我們解釋協奏是什么東西啊。”
X老板:“明白了。”
馮助理:“我也是。”
李安笑著繼續解釋道:“反正都是鋼琴曲子,都是兩行五線譜,右手彈上面,左手彈下面,老師布置什么曲子我們就彈什么曲子,我藝考之前是這么區分鋼琴作品的,只有三種。”
“第一種是音階。”
X老板:“第二種是練習曲。”
唐千峰:“那第三種就是樂曲。”
李安哈哈一笑:“唐指您還真高估我了,我的第三種——不是練習曲。”
哈哈哈哈哈——
酒桌大笑起來,好一個不是練習曲。
“這必須喝一個!”
唐千峰舉杯,眾人跟上。
一口辛辣入喉,李安狠狠抿了下嘴,嘛哈一聲放下酒杯。
“所有不是練習曲的曲目在我這統一都叫鋼琴曲,甭管是奏鳴曲還是夜曲,小步舞曲還是圓舞曲,要么就是三拍子,要么不是三拍子,譜子來了就干,什么也不管。”
“不懂啊,當時真的是不懂,奏鳴曲,Sonata,什么東西。”
“別彈錯音,別彈錯節奏,譜子上有p就弱,有f就強,就這樣。”
說著李安自嘲笑道,“應該是我初二的時候,我當時的鋼琴老師,一個女老師,姓周,叫周瑞,周老師當時就站在所有要考級的同學面前,指著我狠狠地夸了我一頓,給我夸得讓這些同學笑了我一個暑假。”
眾人饒有興致地看著李安,X老板問:“是夸你嗎?夸你還能讓人笑話?”
李安一嘆,“周老師指著我說,你們看看李安,他從來不會把p彈響!”
哈哈哈哈哈哈——
這次就連唐老爺子也沒忍住,說起來一桌六個人加起來也幾百歲了。
X老板抬手示意:“沒毛病,我們李老師打小就會看譜,p,是絕對不能響的。”
哈哈哈哈——
馮助理起身:“李老師這杯酒我敬您!”
李安趕忙端酒起身:“謝謝馮哥。”
二人一碰,李安又是一口辛辣入喉,感覺到位啊。
今天這酒他越喝越有狀態呢?
“繼續繼續!”
唐千峰早已頂著一張大紅臉,此刻左腿正盤在右膝上,仰身靠著椅背,活脫脫一個摳腳大叔的模樣,哪有一點下午臺上的指揮風范。
片刻。
隨著李安一聲嘆息,飯桌上安靜了幾分,其實在場的每個人都已經聽明白了。
“不懂,當時真的是不懂,協奏曲的協,這個字我是上了大學看了一場音樂會才知道,原來協是協助的意思。”
“誰的協奏曲,誰就被協助。”
“鋼琴協奏曲,被協助的就是鋼琴。”
“小提琴協奏曲,被協助的就是小提琴。”
“我明白了,我小時候彈得那不叫協奏曲,因為沒有其他樂器協助啊。”
“到了大二我都認為協奏曲必須得有其他樂器協助才行,不然就算不上協奏曲,接著我就知道原來還有一種情況是一個同學給你的協奏曲彈鋼伴。”
“當時我又震驚了,不瞞各位老師講過,鋼琴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有兩個功能,一個是自己彈著玩,一個是給別人伴奏。”
X老板:“沒問題啊。”
李安:“有問題啊,現在我們都知道,一個人彈著玩才是簡單,給別人彈伴奏那才是難。”
“可小時候不這么覺得啊,看音樂課上老師就來來回回彈幾個和弦,大家就在臺上跟著唱歌。”
“就給我留下了鋼伴簡單的感念,直到有一天我和我一個同級的女同學說,你能不能給我彈一個伴奏。”
“她說好,然后問我彈什么伴奏。”
“我說莫扎特,她就不懂了,問我什么意思。”
“我就把莫扎特第五號鋼琴協奏曲的鋼琴伴奏給她看。”
馮助理:“k219。”
李安:“對,當時就想彈,想讓這個同學給我伴奏,她看完譜子和我說彈不了。”
“然后我又明白了,這玩意太難了,因為這位女同學是我們當時整個鋼琴系里專業最好的,所有師哥師姐都不如她,所以她說彈不了,我就很絕望啊。”
唐千峰:“是不是人家女同學不愿意給你彈啊。”
李安強調:“還真不是,別人我不敢說,她肯定不會騙我。”
馮助理接著八卦上了:“李老師您這話讓我們怎么聽啊。”
李安:“不是不是,馮哥您理解錯了,我這位同學為人正直,還是個熱心腸,不是因為我,她說彈不了就是彈不了,換成任何人找到她,她彈不了都是彈不了。”
X老板:“林幽幽吧。”
李安點頭:“是,彈不了就算了吧,協奏曲就擱淺了,到我正式接觸交響曲的時候,我又對協奏曲有了新的認識。”
“原來協奏曲也是交響曲的一種。”
“從這里開始我對協奏曲的認識就有了理論根基。”
“既然協奏曲是交響曲的一種,那鋼琴協奏曲也自然而然也是交響曲的一種。”
“交響作品的格式是所有音樂形式里最為復雜的,它矗立在奧林匹斯群山的山頂,它是古典音樂的最高形式,是古典音樂的唯一繼承人。”
唐景仁:當真是個妙人唐中甫:說得好啊馮助理:不愧是能在唐家上桌吃飯的存在唐千峰:精辟X老板:下本書可以把這句話用上 “所以在交響作品面前,每一種樂器都是平等的,它們會根據內容區分主次,但是誰也無法高于規則,指揮是交響曲的主動者,獨奏家應該聽從指揮的想法。”
眾人聽完一陣感慨,只是一個音樂體裁,卻在李安的心路歷程中走了那么遠的路。
一時間唐中甫老爺子都不知道該說李安什么好。
“李安。”唐中甫舉杯。
李安忙舉杯起身。
唐中甫:“你坐下。”
“誒。”李安又坐回椅子。
二人一碰,唐中甫仰頭一口悶了。
“唐老師您慢點。”李安看著都害怕,“注意血壓。”
“這才哪到哪。”唐中甫聽李安講述這一段的時候,他也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年的求學往事,一時心中忍不住回憶起往昔。
一頓,“你說得很好,我也希望你能繼續對音樂保持一顆探索的心。”
李安頷首:“誒,謝謝您的提點。”
唐中甫:“但是我還是得說說你,你自己參考。”
李安:“嗯。”
唐中甫環視一圈緩緩開口:“協奏曲這個概念源于文藝復興晚期的一種多人演唱的經文歌。”
“人多就有聲部。”
“聲部之間既需要保持協作,conserere,同時又包含了競爭certamen。”
“后來這兩個拉丁語單詞合在一起,就是我們現在所熟悉的意大利語名稱concerto。”
“在concerto還沒有誕生之前,指揮只是一個籠統的概念。”
唐千峰:“指揮一開始就是打拍子的。”
唐中甫:“沒辦法啊,得有人協調速度,不然你一個速度我一個速度,這不亂成一鍋粥了。”
“一開始指揮都是由作曲家本人擔任的,因為他自己寫的作品他自己懂啊。”
“就說貝四,首演是貝多芬。”
X老板:“貝多芬本人的最后一次登臺首演。”
唐中甫:“唉,那個時候指揮、作曲家以及獨奏家的身份是重合的,自己指揮自己的作品然后還自己彈。”
“實在忙不過來了,弄了個指揮出來。”
唐千峰:“這個觀點我早就和您提過很多次了,片面。”
唐中甫:“哪一段歷史不是片面的。”
唐千峰:“得,我就知道還是這一句。”
X老板:“任何行業都是歷史在發展中催生出來的。”
唐中甫:“就是這個意思,后來這些人作品留下了,人沒了,所以漸漸指揮就走到了最重要的位置。”
“千峰你老是和我犟,你第一次指揮的貝五,里面的細節處理就是從貝多芬時代延續下來的。”
X老板哈哈一笑,“大哥咱倆喝一個。”
唐中甫又看向X老板撇了撇嘴,“燕秋你和他一樣,我雖然老了,但是我還沒糊涂,所有融合的東西,它都有自己的根子,沒有無中生有的東西。”
說著老爺子不再搭理二人,看向李安:“你不要把指揮關于鋼琴部分的想法看得那么重要。”
“因為從協奏曲誕生至今,參與協作與競爭的從來不是指揮臺上的那個人。”
唐千峰再次忍不住打斷:“爸,你給李安說這些沒有意義,現在就是誰站在指揮臺上誰說了算,除非這場演出沒有指揮。”
一頓,“要么你讓李安自彈自揮,你自己都說了,獨奏家和指揮家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唐景仁:“大哥說得有道理。”
“好。”唐中甫直接大手一揮看向李安,目光嚴肅中又帶著幾分期許,“李安你說,這場演出要不要指揮。”
李安傻了,這唐老爺子也沒喝多吧 緊接著,唐千峰也看向李安:“李安你說,現在只要你一句話。”
李安無助地看向X老板,X老板的笑容像是在說與我無關。
片刻。
大概是喝多了吧,李安腦子已經不夠用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迎著唐中甫的目光點了下頭。
唐千峰:“那就這么定了,燕秋給老爺子倒酒。”
飯局繼續。
李安后知后覺地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好像他下個月的演出沒有指揮了 一瞬清醒!
這不行啊!這沒指揮到事后不得出事啊!!
只是他已經來不及思考,就把唐景仁又滿上了一杯。
再往后,迷迷糊糊間,他好像又被唐景仁敬了一杯酒,唐景仁還對他說:“李老師,小星以后就交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