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排練廳的玻璃上噼噼啪啪。
“峰哥你還不走啊。”
“你們先走吧，開車小心。”
唐千峰回到辦公室將窗簾拉開，陰沉的天空像是一張要隨時吞沒大地的巨口。
窗邊站了一會兒，他回到辦公桌前拿出手機點開李安發來的視頻。
幾秒窸窸窣窣過后，手機音響隨著視頻畫面傳出琴聲。
嗯，開頭不錯，很有沖勁。
唐千峰揉了揉太陽穴，將手機放在了辦公桌上，任由琴聲繼續往前走。
排了一下午瓦格納，此刻他腦瓜子還殘留著銅管聲部的嗡鳴聲。
這是音樂從業者的一種職業病癥，基本沒有辦法治愈，除非遠離音樂和舞臺。
通常唐千峰不會在非工作時間再聽音樂。
再加上今天令人致郁的天氣，要不是發來視頻的人是李安，他真想緩緩再說。
他剛剛才下班，這確實讓人挺痛苦的。
本帶著一絲不耐的情緒，可聽了一會兒唐千峰又把手機拿起來了。
看著視頻里演奏的車琳同學，他的神情像是又回到了工作狀態。
六分鐘的視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聽完第一遍，唐千峰又重新開始聽第二遍。
聽完了第二遍他又開始聽第三遍。
唐千峰雖弦樂出身，但鋼琴領域也算略懂一二。
肖邦作品除了個別冷門偏門的樂段，他都經過手，年輕時也和樂團在國際舞臺上演奏過肖一、肖二協奏曲。
年輕的時候他就不太喜歡肖邦作品，認為過于陰柔。
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后來走上指揮之路他尤為偏愛貝多芬的同時卻不喜歡勃拉姆斯。
唐千峰喜歡有力量的聲音，無論是作品還是演奏者。
他連續聽了四遍車琳同學演奏的即興幻想曲。
接著又聽了聽李安年初演奏的勃拉姆斯。
隨后又聽了一遍車琳同學的幻想即興曲。
接著又聽了唐小星前天發給他的大波蘭舞曲。
來回比對一番，他似乎察覺到了老爺子的用意。
或許把韻兒交給李安是正確的。
他不知道車琳同學這首幻想即興曲練了多長時間，但就李安發給他的錄音來說，雖瑕疵不少，可曲目的輪廓十分清晰。
硬朗的外殼中不失肖邦作品的自然亮色，不時給人以靈光閃現的聽覺體驗。
反觀韻兒的大波蘭舞曲，已經陸陸續續練了兩個月了。
這又一個月過去的演奏錄音在他聽來還不如一個月前錄得那一版。
怎么評價唐小星近期演奏的大波蘭舞曲。
唐千峰此刻倒想聽聽李安怎么說。
讓他來說，穩健有余，卻未能出現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唐千峰記得當年他在德國上學的時候，周圍的同學，包括他，彈的大波蘭舞曲也是這個味道。
這都三十多年過去了，就好像德國老師教的還是這一套東西。
唐千峰當然不是對德奧派鋼琴學派表示否定，只是客觀表達，并且奧德學派多少年沒出過肖賽冠軍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學生的天分固然是第一位的，但是其中老師的作用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只用對比一下車琳同學和李安老師的演奏內容，就能得出這一結論，或許只是個例——
李安老師在勃二演奏中完全不依靠優柔寡斷的情緒鋪墊就能展現出旋律的詩意，就像車琳同學在這首即興幻想曲中展現的天然洞察力。
將兩首作品的外殼通通摘去，剩下的部分便清晰可見。
師生二人在處理作品上有著一種驚人的一致性——張揚的外表下有著涓涓細流涌動，聽感上聲部扎實，句法間細膩理智。
如果沒有車琳同學，李安老師還是這般風格。
可如果沒有李安老師，車琳同學的演奏還會是如此嗎？
所以如果車琳同學不是個例呢？
把韻兒交到李安手里，一年之后韻兒會是什么樣？
這一點唐千峰目前無法預料。
但若是讓韻兒繼續流連輾轉于柏林與莫斯科，唐千峰似乎已經看到一年后的結果。
他有預感就像前天他收到的視頻，視頻里唐小星同學很努力地演奏了一首穩健有余的大波蘭舞曲。
唐千峰并不想用努力演奏這四個字來描述唐小星同學在視頻中的演奏狀態，因為這聽起來顯得有些不靈光。
但事實就是如此。
由此也可見，唐小星應該是想極力演奏好這首作品。
以至于讓自己用力過猛。
而這背后反映的問題不言而喻，唐小星的狀態已經不對了。
“哎。”
唐千峰又揉了揉太陽穴，好在下個月就回來了。
片刻，他給李安回了兩條信息。
他打算后天排練結束正式邀請李安來家里吃頓飯。
李安看到唐千峰的信息已經是晚上八點。
他剛睡醒。
本來還昏昏沉沉的他在看到信息之后立馬清醒了。
李安思考片刻回復：抱歉唐指，我下午就到燕京了，剛在酒店睡醒，后天晚上我沒安排，您吩咐。
回完唐千峰的信息，李安又給小車回了信息。
接著給X老板去了電話。
X老板七點一刻才從機場折返回來，此時正在樓下等李安起床。
“我馬上馬上，哥你就說晚上你想吃什么。”
扔了電話李安火速穿好衣服下了樓。
最終二人一番商量無果，聽取了袁小魚的建議，訂了一家鹵煮外賣。
這頓飯當然得李安請，因為他謊報開軍情說自己傍晚的飛機。
當然，他的出發點也是不想讓X老板為他再跑一趟。
好哥們歸好哥們，好哥們不是就該相互體諒嘛？
就像昨天晚上海濤和徐麗都說今天中午要送他去機場，通通被他拒絕。
誰不忙啊，是不是，再說又不是多趕時間。
“燕哥，小魚，等你們去蓉城。”
李安又舉杯主動和X老板碰了一下，算是賠不是了。
X老板樂：“行了行了，先說正事，老唐六點多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后天晚上去他家吃飯，問你安排。”
李安聞言馬上說道：“我正想說呢，唐指也給我發信息問我后天晚上有沒有安排，但沒說吃飯的事。”
接著李安把他給唐千峰發小車視頻前前后后的經過給X老板說了一遍，期間播放了這段視頻。
X老板聽完問道：“練了多長時間了。”
“十天不到吧。”李安算了算，“加起來能有十個小時？主要周內她得上課，有時候晚上回家還要做作業，其他曲子也得跟進。”
是個小時不到？！
袁小魚沒忍住：“我日。”
X老板也是差點沒繃住，“還練什么了？”
李安：“云雀差不多了，k.333三個樂章也拉下來了，別的也就沒什么了。”
X老板苦笑你還想要什么，從確定曲目單到今天也不過兩周，這就算是把大劇院音樂會的主要曲目都拿下了。
李安繼續說道：“她前段時間還在學校開了一場音樂會，耽誤了一個周六，不然舒曼的小品也差不多了。”
X老板師徒二人面面相覷，這還讓人活嗎？
袁小魚自飲一杯：“她怎么安排時間。”
李安陪了一杯：“和之前一樣，有空就練，不過這次比賽之后確實效率高了，感覺開竅了。”
X老板：“..你知道你說這話多欠揍么。”
李安擺手：“哎哥不是你想得那樣，我的意思是”
X老板直接打斷：“再喝一杯！”
李安又喝一杯，放下杯子說道：“時間真的太趕了，謝老那邊還能等到九月份，她蓉愛這邊八月份還有一個個人專場。”
X老板聞言眉頭一皺：“你也讓孩子悠著點。”
李安嘆：“我知道，但波哥開口了我也沒辦法拒絕啊，況且這種機會也實在不能拒絕。”
袁小魚：“看小琳子昨晚的狀態還不錯。”
李安：“真不是我吹，好得不得了，這不昨天晚上結束我們去她家吃飯，就把她留在家里了，想讓她休息一上午，結果人家早晨五點半就起床坐公交車去店門口等著了，七點老湯去店里開門人家早飯都在門口吃完了，一直練到剛才，她晚上還要去補英語課。”
X老板跟著嘆了嘆，這就真沒辦法了，活該彈的好，活該練的快。
“行，你就好好盯著吧。”
X老板說回正題，“后天晚上你提前做個心理準備。”
李安剛拿起的筷子又停下，目光疑惑：“怎么個意思。”
屋里也沒有外人，X老板直說了：“我估計老爺子想讓小星和跟你一段時間。”
讓唐小星跟自己一段時間？李安瞬時一懵，緊接著更加疑惑了：“什么意思，小星不是在柏林嗎？”
X老板：“小星下個月就要回國了。”
一時間李安完全沒有頭緒，X老板的口氣不像是和他開玩笑，可這也太扯了，唐小星明年就該提交肖賽海選視頻了，這眼望著今年已經過去一半，老唐家怎么想的呢？而且唐小星就算下個月回國，這不還有X老板。
X老板可是小星國內的鋼琴老師啊。
如果老唐家真有這個意思，忽然一下，李安聯想到了小車六月份要在大劇院舉行個人專場。
“你先別急，這事聽我慢慢給你說。”X老板說著讓袁小魚放一下錄音，“這是小星前天發給我的。”
一陣嘈雜過后，飯桌上的手機里響起琴聲。
李安：“大波蘭舞曲。”
X老板：“練了快三個月了。”
櫥窗外的雨依舊沒有削弱的勢頭，李安就這么拿著筷子，安靜地從頭到尾聽完了這段錄音。
袁小魚收起手機，X老板夾了一塊餅喂到嘴里：“怎么說。”
李安：“小星最近狀態是不是不太好。”
X老板：“嗯，從年后回莫斯科開始苗頭就不對，到現在斷斷續續也快四個月了，期間我和她爸都去陪過她，但我們好像也給不了她什么幫助。”
李安：“她的具體情況我不了解，就這首作品而言，聽起來很穩，但是能感覺到她彈起來有些吃力。”
X老板：“直說就行，我想聽你的心里話，實不相瞞我目前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小星這個情況，就我確定的消息，小星下個月回來之后就暫時不出國了，前天唐老爺子電話里親口告訴我的。”
李安心里微微一怔，接著就聽X老板繼續道：“我還沒來得及推薦你，唐老爺子就主動詢問了你的一些情況，我猜她可能想讓小星和你上一段時間課。”
“燕哥這不合適。”李安話還沒說完就被X老板打斷，“你聽著，唐老爺子不開口我也會推薦你。”
說著X老板頗有些感嘆的沉了沉，“我覺得可能是我帶她時間太長了，從她4歲開始，那會她還沒長到鍵盤那么高，到現在，大姑娘了，一晃就這么大了，尤其上次去陪她，就感覺就跟陪自己的孩子似的，有時候當父母的就是這樣，能教人家的孩子，但是教不了自己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
李安點點頭。
X老板：“吃，邊吃邊說，但你說要把交給別人，我還真不放心，小星很喜歡你，這點很重要，我想如果她知道要和你上課，她會開心的，她從出國到現在換了三個老師了，她都不喜歡，她不說但是我知道，這個孩子從小就這樣，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
李安給X老板滿上了酒杯。
X老板和李安碰了一個，“和你說這些就是告訴你不用多慮這是誰的學生，只要小星能好，她和誰學我都支持。”
“同樣的，如果是車琳同學遇到了這種情況，我想你和我的心情應該是一樣的。”
“是。”關于這點李安絕不否認，只要孩子能好，“燕哥我理解，也能體會，但是我真的教不了，我沒有任何肖賽經驗，而且”
X老板再次打斷：“可你讓琳琳拿到了四個國外評委的滿分，其中有上一屆肖賽的第四名，還有連續兩屆任期的肖賽評委會主席。”
李安：“這不一樣。”
X老板：“你以為肖邦大賽又能怎么樣，肖賽名師遍布歐洲，每屆也不就只有一個第一名，并且你覺得自己還有的選嗎？”
說著X老板又給李安滿上了酒杯。
“李安，你告訴我你還有的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