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嗚嗚嚕嚕一頓，說睡就睡，是一點不給釘子反應機會。
釘子呢，顫抖的心，不自抓緊的手。
手里的易拉罐都被特么捏變形了！
“誰都別想跑？”
什么叫誰都別想跑？
釘子確實被震蒙了。
好霸氣的臺詞。
可這臺詞是李老師的嗎？
釘子的腦海中已經不自覺地浮現出李老師找人干架的畫面。
李老師雙手叉腰，對面分別站著幾位排好隊的專家。
專家們瑟瑟發抖，李老師上去先是一個大嘴巴子，然后——
就特么你叫孫趙環？
接著又是一聲，啪！
就特么你叫徐建彬？
接著又是一聲，啪！
這位專家叫什么來著？
釘子連忙看向投影儀，放下手里變形的易拉罐，拿起手機就開始完成李老師交給他的睡前任務。
‘周麗華：8.6’
‘林偉東：8.6’
‘譚韻：8.7’
‘張琳：8.75’
‘王超群：8.8’
‘許彥：8.8’
‘沃伊切赫·諾瓦科夫斯基：8.8’
按照李安的要求，釘子把所有給小車打了8.9分以下的評委名單統計出來了。
還剩一個8.9分的他不確定該不該計算進去。
數了一下，他已經為李老師樹敵九人。
好像多一個也不多了。
'沈洪亮：8.9'
統計完“十惡人”的名單，釘子打算把給小車打滿分的恩人名字記下。
‘卡塔日娜·維希涅夫斯卡’
‘沃伊切赫·諾瓦科夫斯基’
‘伊戈爾·諾瓦克’
‘安德烈·伊萬諾夫’
‘馮翰林’
編輯到趙韋林，釘子啐了一口，然后將趙韋林的名字刪去了，替換上了陳文昌的名字。
所有的滿分過來，就屬陳文昌老師給小車打的分數最高了。
可釘子心里一早就有疑惑，為什么陳文昌老師沒有給小車打滿分。
他知道陳文昌老師從哪來，也知道陳文昌老師是誰。
不過他也沒有再往下琢磨什么。
李老師說這種比賽的復雜程度不只是表面看到的這么簡單，所以他估計自己想也想不明白。
其實他還有一點想不明白，李老師也沒喝多啊，怎么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明明那會在樓下抽煙的時候，李老師還在給他講道理，安慰他不要太難過，那些話他現在想想都有道理。
一次比賽而已。
俺們琳琳還小著呢，俺們琳琳那么有天賦，以后有的是大放異彩的機會。
結果兩瓶酒下肚，怎么李老師又弄起黑名單了？
莫非是李老師只是安慰他？
唉，釘子又有點郁悶，他為李老師感到有點郁悶。
說心里話，釘子可不想真的看到李老師去報復這些專家。
有一點釘子心里是清楚的，能來這個比賽當評委的專家在業內也都是有點能力的人。
釘子擔心李老師為了琳琳報復了這些人，后面這些人再用別的方式報復李老師。
越想越擔心，釘子決定明天得和李老師說說。
要真有什么臟活，就讓他來。
想著想著釘子覺得自己也上頭了，就好像他已經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不過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洗洗睡吧。
李老師是什么人物，李老師的事根本輪不到他來操心。
不過李老師要是需要他做什么，他絕對沒有二話。
在這之前，釘子說點他能夠得著的，這趟回到蓉城，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請陳文昌老師好好吃頓飯，以表達他們家的感激之情。
無論如何陳文昌老師給了琳琳最近接滿分的成績。
放下手機，釘子悄聲來到衛生間洗了個腳。
澡可以不洗了，腳必須得洗。
再回到床上，釘子第一時間用被子被腳裹住。
接著一陣困意襲來，睡著前，他的思緒又去到了隔壁。
不知道琳琳和老板娘睡了沒有，他猜肯定沒有睡。
眼前一黑，釘子失去了意識。
隔壁。
“琳琳。”
桑萍小聲喚道。
“馬上。”
小車噓了一下。
母女二人隔床對話，桑萍見狀也是沒再說什么，就這么坐在床上看著女兒在墻邊繼續搞小動作。
所謂有其師必有其徒兒啊。
小車此刻就趴在投影儀的墻上，偷聽著隔壁的動靜。
這已經是他在李安和釘子回屋之后的第三次了，第一次小車聽到老師說什么滿分，第二次她聽見老師和釘子干杯，此刻她只能聽到連續的呼嚕聲。
“釘子在打呼嚕，老師應該也睡了。”
偵察兵小車轉身跳回床上，嘿嘿一笑鉆進了被窩。
她當然是跳進了老媽的床上，鉆進了老媽的被窩。
“媽你困不？”
“媽不困，你困了不。”
“我也不困，媽我們再等會睡好不。”
“媽聽你的。”
母女二人就這么并排擠在單人床上，繼續聊了起來。
對于母女二人，這種感覺是全新的。
一個喊著媽媽媽，一個應聲著媽媽媽。
就好像一個從來都沒當過媽媽的女兒，一個從來都沒當過女兒的媽媽。
要是里出現這樣的橋段，定讓人覺得有點肉麻過頭了。
可是母女二人卻很是享受這一刻的感覺。
而事實上她們也確實要珍惜一下，因為過了今夜，她們就要回蓉城了。
老車半小時前發信息，他費了牛九二虎之力才把吱吱哄睡著。
回到蓉城，就算桑萍愿意陪著女兒睡覺，也不得不一邊照顧鬧覺得兒子。
哪里能有此刻來的安寧。
況且小車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去之后她的日常生活又要繼續開始了。
再見到老媽恐怕就得等五一假期了，所以她格外珍惜此時此刻。
“琳琳，明天下午還去學校嗎？”
“老師說不用去了，去了也上不了幾節課。”
“那后天呢？”
“后天周五正常上課啊。”
“休息放松一下吧，你不是還想去月牙山么，后天咱們一家去玩玩。”
聽到老媽的建議，小車不心動是假的，可是猶豫片刻她還是搖了搖頭。
桑萍：“或者你自己在家休息也可以，在老師家都行。”
小車：“周五我還是去上學吧，已經耽誤一周課了。”
桑萍：“聽你的。”
小車忽地一翻身，“媽，等五一咱們再出去玩吧。”
桑萍笑：“好。”
小車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后天真的一家人都出去玩，她自然是愿意的。
可是這幾天老爸一個人忙店里，肯定很累了，老媽和釘子也是，這幾天陪著她比賽也是很辛苦。
周五就讓大人們都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吧。
出去玩有時候比工作還累，這點她是知道的。
大人們都回到工作了，那她一個人在家陪誰啊。
還是老老實實回學校上課吧。
她的小肖賽結束了，她也該進入下一階段的鋼琴學習咯。
想到這里小車心里說不出的充實。
“媽。”
“嗯？”
“今天我彈得五首比賽曲目，你最喜歡哪一首。”
“你彈得媽媽都喜歡。”
“不要嘛，你得說一首你最喜歡的！”
這還真把桑萍給難住了，回想女兒今天彈的五首作品，她真的每一首都特別喜歡。
良久。
桑萍：“最后一首吧。”
小車：“哇哦。”
桑萍：“怎么呢？”
小車：“最后一首可是巴赫唉，是這五首曲子里最復雜的一首。”
桑萍：“很復雜嗎？我反而覺得最后一首聽起來最簡單呢。”
小車：“媽你好厲害哦！”
聽到女兒的夸贊，桑萍笑得有些慚愧：“我不懂，就是聽起來很好聽，感覺能跟著音樂走。”
小車聞言一時間更覺得不得了：“媽你能說說你聽到了什么嗎？”
桑萍：“就是音樂啊，調子節奏組合在一起讓人感到很輕快。”
小車：“那你聽到了幾種調子？”
桑萍：“三種吧，我不太確定，就是感覺有三個調子在一起。”
我的天.
小車驚呆了，坐起挽住桑萍的胳膊就晃了起來！
“媽你知不知道這首作品叫什么？它叫三部創意曲，它是一部復調作品，它和一般的主調音樂不一樣，額，主調音樂就好比我彈得前幾首，它們只有一個調子，然后音樂是在這一個調子上不停的變化發展的，而這首它有三個調子，是三個調子同時在響支撐著音樂發展，媽你太厲害了，我不騙你，一般人絕對聽不出這是三個調子！”
面對女兒的一番解釋，桑萍也大概聽懂了這首音樂的玄妙之處。
同時她也不由得好奇起來，“那兩只手怎么彈出三個調子呢？”
小車想了想：“唔，就是兩只手一起彈，但是心里要有三個調子，大概就是這樣。”
桑萍對此感到驚嘆，這不就是三心二意么：“這首曲目很難啊。”
小車：“也不算難吧，也有點難吧，嘿嘿，媽你要喜歡三部創意曲我以后彈整本給你聽，巴赫一共寫了十五首三部創意曲哦。”
桑萍：“好。”
小車：“但可能要等好久，接下來我要繼續學習車爾尼了，老師說可能要等到我初三或者高一才能繼續學習巴赫的三部創意曲。”
桑萍：“媽不急，媽等你，”
小車傻笑：“媽告訴你個小秘密，其實這次比賽的五首曲子里我最喜歡的也是巴赫。”
桑萍：“你對這首曲子更有感覺。”
小車搖頭：“一開始老師給我布置的時候，我沒有什么感覺，我也沒那么喜歡，但是后來漸漸地，我發現演奏這首作品的時候我能安靜下來，怎么說呢，我很喜歡自己練巴赫作品時的狀態。”
桑萍：“和練別的曲子的感覺不一樣嗎？”
小車：“不一樣，但我也說不出哪里不一樣，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演奏所有的巴赫作品”
桑萍露出鼓勵目光，點了點頭：“媽媽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話間母女二人相視一笑。
片刻，“琳琳，還難受嗎？”
小車撓撓腦門，又抿了抿嘴，接著輕嘆一口：“還是有點。”
桑萍再一次輕輕將女兒攬進懷里。
“琳琳，你在媽媽眼里永遠是最好的。”
小車沒再說什么，只是環在桑萍身上的雙手又緊了一分。
母女二人就這么一起躺在了枕頭上，桑萍將床頭的燈熄滅。
接著用一只手抱著女兒，用另一只手輕拍著女兒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嬰兒。
桑萍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女兒，她能做到只有盡可能用自己的身體給女兒溫暖。
溫柔的夜色，溫柔的床榻，溫柔的母女二人緊貼在一起，她們貪婪地傾聽著彼此的呼吸，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
幽暗的床頭響起輕輕一聲。
“媽你胳膊累嗎？”
“媽不累。”
又過了良久。
“媽。”
“嗯。”
“你別難受。”
“媽不難受。”
又是良久。
“媽媽，其實當我知道自己沒有晉級那一刻，我也有一種解脫感，因為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去波蘭參加決賽，如果我真的晉級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因為我心底并沒有把這次比賽當成一場比賽，如果我去了波蘭，那在我心里它就會變成一種比賽。”
“媽媽，其實從準備參加這個比賽的一開始，我就只是想證明給你和老爸看，讓你們看到我在鋼琴上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想讓你們開心。”
“從小到現在，每次你們去開家長會都會被老師點名，被說你家車琳這樣那樣，雖然你們從來沒有因為我在學校的表現說過我，但是我每次心里也很難受，覺得自己特別不爭氣。”
“我也想成為你們的驕傲，讓你們出去和別人說，我們家車琳如何如何。”
“但是今天我沒能拿到這張門票，所以我難受。”
“除此之外我再沒有別的難受的原因，我覺得我已經調整好了，我知道自己接下來想走一條什么樣的路，老師說音樂是最純粹的東西，通過今天的比賽，我想我已經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我不會氣餒，更不會不甘心，因為我已經把我最想留給舞臺的音樂留下了。”
“對自己，我今天沒有什么遺憾。”
“就算我沒有拿到六個滿分，就算我是最后一名，我依然不會覺得自己彈得不好。”
“就算所有人都覺得我彈得不好，我也會堅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彈下去。”
“媽媽，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個巴赫的故事，巴赫小時候想聽一場音樂會要走一天的路，他晚上甚至沒有飯吃，沒有地方睡覺，但他依然也要聽這場音樂會。”
“可能也是這個故事讓我對巴赫的音樂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
“巴赫讓我明白了如果熱愛音樂，該去怎么做。”
“走下去，不管前方是什么，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媽媽，我喜歡彈鋼琴，我會一直彈下去。”
“媽媽，謝謝您.”
“媽媽，你還記得我四年級的時候嗎，有一天我逃課回家彈琴”
說著說著，小車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緩緩地，她在媽媽的懷里睡去。
她從未這樣睡去過。
那一晚，少年巴赫在那戶人家的窗戶下是如何睡去的，這一點已經無從考證。
但或許可以預見的是，那扇屬于巴赫的音樂之窗，似乎穿過漫長的世紀，再一次被輕輕推開了。
窗外月明星稀，桑萍繼續輕拍著女兒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