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曠野祥和寧靜。
一人一驢飛在夜空,尋偏僻鄉間荒山,往東北方位繞去,驢子服用了雙份的療傷丹藥,身上漸漸受用,沒有那么痛疼。
它耐不得枯燥,閑著無聊便找話題打發路上的時光。
“觀主,你說卞無過是好人,還是壞人?”
沉默思索推演先前兇險爭斗,總結得失的張聞風聽了驢子問出的深奧送命題,微微一個愣怔,斜瞥了眼毛發稀疏不少的驢子,見那貨沒心沒肺盼顧自雄的拉風騷包樣,才知道是自個想多了,驢子的本意就是字面意思。
沉吟著回答:“站在姽婳閣修士的角度,卞無過基本上是一個好人,因為能給予學徒們指點、教導,給宗門爭得榮譽名聲,贏得修煉資源等等。但是從我們的角度看,那就是一個貪心不足,睚眥必報,仗勢欺人,趁火打劫的壞人賊子,所以他死有余辜。”
他一分為二給卞無過來了個蓋棺定論。
驢子眼珠子瞪得溜圓,“呃、呃”驚咦好半響才道:“觀主你這說法挺有意思的,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壞到腳底流膿的那種,一門心思只想干掉他,聽你這樣說,好像他也不是什么壞得透頂的家伙,怎么說呢……他不該找咱們麻煩。”
吭哧半響,它憋出這個樸素簡單粗暴的理由。
“所以啊,大部分世人的好壞無絕對,就看是從什么角度去看待。”
張聞風見驢子扯到了這么個哲學問題,便順勢多掰扯幾句,讓驢子行事之際心中有桿秤,繼續道:“《四方妙經》的‘修身養靜篇’里面有句話講得很好,‘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人心方寸之中,絲毫塵埃容不得,稍有塵埃在內,或有無窮雜念欲望生出,這就是為甚要‘修心自省’的道理,唯有時時擦拭,方能保持心境明亮如初,修行路子越走越寬,修行境界越行越遠。”
他盡量講得淺顯易懂,扯得太艱深了反而適得其反。
驢子露出恍然神色,咧嘴笑道:“觀主,我該如何修心自省?”
很好,算是聽進去了。
張聞風微笑道:“你身在道門,當然得按道門法子解決,今后除卻日常的殿外聽經,你須得早晚自己念經做功課,平常抄抄經文,加深印象,體會其中奧義,‘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不欲以靜,天地將自正’,修行的很多‘道’理,都在道祖經典中記載,自己靜心揣摩體會,方為正途。”
驢子耷拉著耳朵,嘀咕道:“觀主,我連字都認不全,怎么念經做功課?”
它懷疑觀主在給它下套子,可惜它找不到證據。
就它的蹄子抄經文想想都腦殼青痛,它使勁回想,什么時候不小心得罪過觀主?
肯定得罪了觀主。
“清正別院的學徒們,到現在字也沒有認全,不照樣背誦了《四方妙經》三十余卷,像顧朝聞、韋敬杰、施南關幾個勤奮的,都背到五十余卷,你也不用像學徒們一樣天天背經文,你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只用修習‘修身養靜篇’九卷,這不多吧?”
“不多,不多。”
驢子趕緊答應,硬著頭皮它也要啃完。
要不然觀主會給它添加“禱告祈福篇”,“功德冼身篇”等等,那才叫腦殼大。
張聞風笑著吟誦一首道詩,作為這次談話論道的結語。
“凈凈清清凈凈清,澄澄湛湛湛澄澄。冥冥杳杳杳冥冥,永永堅堅堅永永。明明朗朗朗明明,靈靈顯顯顯靈靈。”
驢子重復念叨著記下來,慢慢體會其中意思。
一路再無閑談,驢子不想再找觀主聊天,觀主把天給聊死了。
回到仙靈觀已是夜深人靜,半月西斜。
早先接到黃符傳訊的二師兄,和岳安言在半山亭打坐等候,一盞風燈懸掛亭子外。
三人相見簡單寒暄幾句,一同上山走進西殿,聊了兩刻鐘。
岳安言聽得觀主要她教驢子念經、抄經文,稍稍詫異,笑著答應下來。
念經倒是沒甚么難的,讓閭子進抄寫經文,真夠為難驢子。
“用嘴咬著筆桿,照樣能夠寫字,辦法總比困難多,慢慢適應著來,閭子進修為增長過快,需要修心凈性,磨礪心境。”
“是,觀主放心,我來教它。”
岳安言明白是自己想差了,微微欠身。
欣賞過幾樣觀主帶回的奇珍異寶,兩人告退下山回去歇息。
張聞風將大部分寶物存放在地宮密室,而開啟地宮機關的要訣,已經傳授給二師兄和岳安言,防著萬一有意外發生,或者他被困某地方達數年、十年之久,道觀能夠順利發展。
第二日一早,久未露面的觀主,與眾人一同做早課。
引來學徒們一陣低呼歡聲。
用早膳時候,老瘸子左右等不到聽說一起回來的驢子,他起身尋去后山,找到在西北林子徘徊的禿毛驢子,愣了下,笑著罵道:
“驢日的,不就是掉了幾坨毛,有個甚的不好意思見人?又沒有缺個零碎少樣物件,快滾過來跟老子去膳堂,給你準備了一壇好酒,用新鮮靈草拌的料,你不吃老子倒給棚子里的牲口。”
驢子聽得有新鮮靈草吃,眼珠子賊亮,沖過來腦袋一頂再一擺,將個羅里吧嗦的老貨撂到它背上馱著,嘚嘚奔向清正別院,跑得又穩又快。
老瘸子摸著驢子背脊上的道道擦痕,和一個個拳頭留下的禿毛印記,笑得頗為欣慰,口中老實不客氣罵道:“每次外出都弄得一身傷回來,你就不能爭氣點,平素練好本事?瞧瞧風哥兒,沒事人一樣,你個驢腦子多學著點。”
驢子打著響鼻使勁翻白眼,它竟然無言反駁。
用完早膳,張聞風沒有去茶舍與兩位喝茶閑聊,他今日有許多事情要做。
獨自來到后山,走進白霧彌漫的山坳,下到山洞地廳,看到穿土黃短袍的矮小漢子背負雙手,圍繞著中間的青銅燈散步。
兩人四目相對,土靈站定著沒有說話。
張聞風仔細打量一陣,心頭一喜,拱手道:“土堃道友恢復三階修為,可喜可賀!”
土靈兩撇鼠須動了動,露出一絲干笑:“有這盞青銅燈相助,替我節省了不少時間,只是后面三階要想恢復到四階,這樣枯坐,需要花費的時日極長。”
對于認下的便宜觀主,盡管心中再無感,他也得遵從簪花老祖的意思,待滿一個甲子再說。
張聞風聽懂了土靈的潛意思,笑問道:“這次外出得了一些寶物,不知兩百年份的紫靈參,土堃道友可用得著?”
手中出現一個木盒,抹去禁制打開來,露出一支缺了幾根須子的靈參。
這是驢子賺來的獎勵。
他拿來籠絡土靈,兩百多年份的天材地寶,對二三階妖修有莫大吸引力。
土靈能夠提前恢復到三階修為,對整個仙靈觀是定海神針般的底氣所在。
他原本還稍有些擔心姽婳閣方面因為卞無過即將身隕,事后多少要來找找他的麻煩,尋他的晦氣,現在一掃心頭陰霾,他還有甚么怕的?
他有信心與對方掰扯道理,反正他沒有動手斬殺卞無過。
只憑一條,便立得住腳。
土堃嗅著鼻子,接過木盒拱了拱手:“多謝觀主想得周到,正好用得著。”
站著簡單聊了一陣,張聞風轉身出去,他還要跑一趟白狐堡,與一直閉門在家的辛星見一面,再去那座種鬼頭菇的密室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