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宴席的規格自然遠勝上一次。
壽春方面,自袁術以下,不僅重要的文武官員悉數出席,連眾多妻妾如馮、樊幾位夫人亦陪同隨性。
至于王政這邊,這次來壽春隨行的左右倒是不多,畢竟他是從舒縣直接過來的,并未先行返回徐州,所以只有吳勝、喬綰、王熊等人陪同,另外再加上舒縣的縣君周暉,這次正好也要返回壽春述職,亦有受到邀請,隨從出席。
王政和袁術結盟許久,如今說起來也算是頗有淵源,一番客套寒暄便自入座,但如馮夫人等深閨婦人而言,對這位曾經的黃巾賊寇,如今的徐州牧,厲陽侯,固然聞名已久,卻是頭一回真正見面,不免心生好奇,暗自打量。
卻見王政相貌普通,大約因常年征戰沙場、飽受風吹日曬的緣故,膚色略顯有些黝黑,雖年方弱冠,倒沒有予人稚嫩輕浮的感覺,反而頗有不怒而威之氣概,一雙虎目爍然有神,顧盼左右,即便言笑晏晏,也讓人暗自心驚不已。
一番敘禮之下,袁術見王政言如今雖已身居高位,兵強馬壯,卻依然如同上次一般言辭謙遜,以后生晚輩自居,恭敬有禮,登時心中大悅,上前親自執著王政的手,諸人入席。
席間樽俎早已備下美酒佳肴,王、袁兩人頻頻舉杯,融融相洽,待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袁術看了眼王政,想到此次援手之恩,頗為感慨地道:“先有曹賊虎視汝南,后有孫賊兵亂廬江,值此內外交困之際,本侯可謂孤窮無告,危在旦夕,若非御寇你情義深重,出兵來援..”
說到這里,袁術語氣不勝蕭索,沉默無言了會,方才站起身來,舉杯相邀:“御寇,且滿杯,本侯敬你一杯!”
王政不敢怠慢,隨之起身,尚未及飲,便見階下有人高聲說道:“徐州牧且慢,容吾一言。”
王政抬眼去看,見說話之人面容清俊,正是楊弘,不由澹澹笑道:“楊軍師有何言語?政洗耳恭聽。”
楊弘昂首挺胸,朗聲道:“揚、徐二州一衣帶水,譬如比鄰之居,逆賊孫策狼子野心,今既侵擾廬江,他日得勢亦必圖謀徐州,今日王州牧助我主平叛,既乃助人,亦自助也,更全同盟之義,來日徐州若有急,我揚州軍民定也不會坐視不理!”
說著,仰后端起酒杯,一字一頓地道:“愿以此酒為誓,請徐州牧飲。”言罷一飲而盡。
好個楊弘...
王政暗自感慨,袁術方才之言或是真情流露,但也留下了話柄和漏洞,楊弘不僅及時發現,更難得的是立刻便想出說辭彌補,這就著實厲害了。
他凝視著楊弘,眸中閃動懾人的神采,好一會兒,方才頷首道:“楊軍師言重了,請。”
卻在此時階下又有一人起身說道:“主公且慢飲酒,吾亦有一言說。”
袁術、楊弘等轉目觀瞧,見說話之人面白須濃,形貌俊朗,卻是一張生面孔,全部認識,不由齊齊望向王政。
王政干咳一聲道:“額,此吾帳下校尉萬喬是也。”
萬喬自然便是女扮男裝的喬綰了,說起來她的姿容過于嫵媚,若僅僅束發易裝其實根本瞞不過人,所以自然是易容了,此時展露人前的已非本來面目。
至于如何易容的,王政雖然好奇,倒也沒有追問,只不過看到對方大變模樣之后,第一個生出的感慨還是女人愛美果是天性,連易容...都易容成一個俊俏模樣。
“原來是萬校尉...”楊弘點了點頭,問道:“君有何言?”
“今擾廬江之寇,孫策也,此人本就是我主手下敗將,何足道哉?”
喬綰壓著嗓子說道:“我家主公之所以會應袁公之請,不辭千里,悉起虎賁前來揚州,并非因為擔憂以后孫賊或許也會來侵擾我徐州,完全是出于仁義,拔刀相助!”
“即便日后果如楊軍師之言,孫賊真的來侵擾我徐州了,嘿,以我主之神威天策,將勇兵銳,也足以獨立破賊!”
“萬校尉此言謬矣。”楊弘聞言大搖其頭:“弘不敢茍同。”
“哦”
喬綰側目楊弘,冷聲問道:“那俺倒要請問楊軍師了,謬在何處?”
“便如萬校尉所言,貴方軍容鼎盛,若單是孫策一人之患,或無憂也。”楊弘笑道:“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徐州之北,乃是青州,如今所居何人也?冀州袁紹之子袁譚!如此名將嫡裔,擁軍在側,虎視眈眈,王州牧可能無憂?”
“徐州之西,又有當世奸雄曹操,虎踞許都,持握大義,麾下豫、兗之軍,世稱精銳,與貴軍南北皆有交壤,蓄勢待發,又如之奈何?”
“在下斗膽請問一句,倘若孫賊北上之時,曹、袁兩方遙相呼應,三面共擊,貴軍與之孰勝孰負?而倘若徐州果真有急,難道就真的不需要我揚州的援助么?是以,吾說萬校尉此言謬矣,更是大錯特錯!”
“俺當楊軍師有何高論呢?”
卻見喬綰還未說話,一旁的吳勝已是曬然笑道:“袁譚在青州橫征暴斂,激其民變無數,早已是困守孤城臨淄,自保猶嫌不足,何談外擊?當日奉告城下數萬軍馬亦不是俺家將軍對手,遑論如今,俺家將軍視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樣!”
“至于曹操更是咱們的手下敗將,不值一提,當日打下泰山之時,便已將這廝的膽驚破了,搖尾乞憐,主動乞和,哪里還有主動進犯我徐州的勇氣?”
“不錯!”
喬綰亦接口道:“豫、兗之軍,誠然精銳,然尚不及幽州突騎,冀州強弩之威名遠博,前者尚未與我軍交過手,自不用提,但后者卻已在我徐州虎賁之下暗然失色,既然如此,豫兗之軍又何懼之?”
聽到這話,楊弘看了眼喬綰,突然嗤笑一聲道:“萬校尉不過祿秩千石,竟已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也,底氣何來?”
“底氣?”
喬綰聞言睥睨楊弘,一字一頓地道:“咱們的底氣自然是來自交鋒之戰績了,難道俺方才所言不實么?難道袁譚、曹操,孫策不都是我家主公,我徐州軍的手下敗將嗎?”
“面對他們時,莫說俺這一介校尉,便是我軍營中伙夫,帳前執戟,亦何曾有半點放在眼里?”
他兩人唇槍舌劍,辯論爭先,王政始終舉著酒杯,笑容不變,直到此時,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接口說道:“徐州、揚州既已同盟,便為一家,楊軍師乃袁公帳下肱股之臣,萬校尉,尊者面前不可放肆。”
先對喬綰使了個眼色讓其退下,隨后王政轉顧楊弘,溫言說道:“方才楊先生之言,實我所愿也!”
又對袁術拱手道:“政敬袁公一杯,愿你我之交,如唇齒之相濟,守望相助,以全盟好。”
“御寇此言,亦甚和我心!”
袁術其實早聽的不耐煩了,他其實并非愚蠢之人,某種程度上卻和孫策有著相同的缺點,便是心性急切,經常因情緒而導致失去了冷靜,甚至政治上的敏銳,比如直到如今尚沒發覺兩邊臣子突然爆發爭執的原因,更覺得莫名其妙。
其實導火索就是他方才對于王政的感謝,什么“孤窮無告,危在旦夕”這話說的可能是有感而發,但卻是授人以柄,讓人覺得他欠了一個王政好大一個人情。
當然,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是即便是事實,有些話也是不能當面說出來的!
他欠王政人情,便是揚州勢力欠了徐州勢力一個人情,欠人情的代價不僅僅是要還,更重要的是腰板挺不直了...
腰板挺不直那便是低人一頭,楊弘自然不樂,當即發言,要為袁術挽回失言,與徐州爭取回到重新平等的地位。
這等心思王政自然心知肚明,但他自己卻不好出言反駁,而吳勝卻沒聽出這些玄虛,好在還有一個喬綰在場,雖是女流卻不是政治小白,豈會如他所愿?當即站出來逐條辯駁。
說白了,他們兩人不是在爭地位,而是在爭奪聲勢。形勢比人強,占據了勢,便占據了上風。對袁術和揚州軍而言,孫策的叛亂既然平定了,眼下最重要的自然其實不是感謝,而是如何將王政和徐州軍送走了。
但請神容易送神難,王政親來壽春便是為了制造出一個理由來奪取揚州乃至整個江東,未如愿前,又怎會輕易地打道回府呢?
當然,目前自然還是要多多制造于他有力的輿論形勢...
王政率軍南下,是為救援盟友,不是為了得到什么好處,純粹出自仁厚,仗義相助。這叫人一聽,感覺多好。
而楊弘呢,沒想到以自家的雄辯之術,竟沒有在一個武夫身上占得便宜,本來心有不甘,不過眼見王政這般說來,他也不好繼續堅持,只得悻悻退下。
其實他沒什么好不甘的,越是辯論下去楊弘的勝算只會更低...
畢竟說到牙尖嘴利,女人自古便有天賦加成,莫說是區區楊弘,便是諸葛亮碰見一個潑婦,其實也未必有多少勝算。
再說了,便是贏了喬綰,把王政激出真火,祭出禰衡這個大殺器,豈不更是難堪?
王政與袁術一番對飲,互相落座。
王政見席上的氣氛有些僵硬,話題一轉,不說公務,但講私誼。
三言兩語,不知怎的便提到了孫策。
袁術放下酒盞,突然便嘆道:“其實本侯至今都沒想明白,伯符為何要叛我!難道我對他還不夠好嗎?御寇,你可知道,本侯甚至有意收其為義子啊。”
想到這里,他心中既有惆悵,更有憤恨,當即舉起,酒爵大口呷飲一杯,轉目問道:“夫人,你且說說,本將待孫伯符到底如何?”
“夫君待孫策自是極好的。”
馮夫人陪侍在袁術的左側,眼見袁術臉色砣紅,已有醉意,不由勸道:“此獠狼心狗肺,恩將仇報,遂有今日下場,夫君何必再耿耿于懷。”
“是啊...是他忘恩負義,怪不得本侯無情啊,是本侯看錯了他。”袁術喃喃道:“所幸本侯沒有看錯御寇,他是真的心存忠義的好后生啊。”
“夫人...且替為夫上前敬咱們這位大漢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厲陽侯一杯,謝他援手之恩。”
我去敬酒?
馮夫人面露為難之色,大漢的禮教雖然不如后世那般森嚴,但無論是袁術甚至是她,年紀其實都要大過王政,敬酒倒也罷了,上前...這似乎不太合適吧?
眼見她不起身,袁術又連催促了兩遍,馮夫人無奈之下,只得起身捧著酒款款來到王政席前,輕輕說道:“王州牧,妾身敬你一杯。”
她是頭一次見到王政,王政也是頭一遭見到這位袁術的如夫人。
之前注意力沒有放在對方的身上倒也罷了,此時一瞥之下,卻見這婦人穿了條曳地長裙,輕綰發髻,橫插寶簪,當真是美目盼兮,明人。
而當她走到近處,仰起一張瓜子型的面龐朝他瞧來,寶石般的明眸配上白里透紅的皮膚,那種有諸內而煥發于外的秀氣迫人而來,即便是王政也不由心神一震。
沒辦法,畢竟是名垂青史的三國六大美人之一啊。
只是對方夫君就在一側,說起來更是自家的長輩,不過片刻功夫,王政回過神來,當即也連忙舉起酒杯道:“多謝夫人。”
馮夫人點了點頭,剛要轉身離去,卻見一旁的袁術又道:“一杯怎夠,須飲三杯。”
馮夫人無奈,剛想換來持壺的婢女斟酒,卻見袁術又道:“夫人,御寇也算是咱們的子侄,何必這般見外,且親自給他滿上。”
看著對面婦人臉上飛起紅云,似是極為羞惱,王政也覺尷尬,卻又不好說什么,只得任由馮夫人二度滿上。
感受著強烈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馮夫人斂眉低覷,聲音愈發輕不可聞:“秋冷酒寒,州牧慢飲。”
王政道:“有勞夫人。”舉杯向前,馮夫人給他三度滿上。
三杯飲罷,兩人同時看向上首的袁術,見他終于沒再說什么了,不由長出一口氣。
王政身子前傾,上前半步,正想作揖送走對方,不料此時馮夫人恰好轉身將酒壺遞給侍錯陽差,兩人腳尖卻在桉幾下輕輕碰在一處。
王政倒也罷了,馮夫人卻是心頭一跳,本就有些酥軟的嬌軀愈發不堪,好懸沒站穩當,她不敢再做逗留,連忙提起裙角俏生生地轉身去了。
凝視著婦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王政方才回身入座,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古怪的念頭。
剛才碰的為何不是手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