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個小時后,車子開進了長樂鄉政府簡陋的院子。
柳鄉長是個五十多歲,面皮黝黑的老漢,正戴著老花鏡在辦公室里看文件。
聽說陳凌和省電視臺的記者來了,連忙迎出來。
“富貴!哎呀,還有省里的記者同志,歡迎歡迎!”
柳鄉長熱情地握手,目光卻被陳凌身后那兩只老虎牢牢吸住,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柳鄉長,有緊要事。”
陳凌開門見山。
將林中野豬尸體和“過山黃”挑釁的情況言簡意賅說了一遍。
最后道:“單靠一兩個村不行,得全鄉動員,形成聲勢。”
“我想請你老出面,以鄉里的名義,給各村寨下個通知,把防范的章程定下來。”
柳鄉長聽完,臉色也嚴肅起來。
他是本地人,太清楚“過山黃”傳說的份量。
但他更清楚陳凌如今在縣里甚至市里都有些名聲。
他提的建議,分量不輕。
“富貴,你說得在理。”
“這畜生敢這么囂張,咱就不能慣著!”
“你說,具體咋辦?鄉里全力支持!”
陳凌便將自己的計劃一條條道來。
白日敲鑼打鼓壯聲勢,夜間燃放鞭炮點篝火,各村聯防加強巡邏,多養狗、懸掛響器……條理清晰,措施具體可行。
柳鄉長聽得頻頻點頭,越聽眼睛越亮:“好!這些法子實在!既能防野獸,也能鼓干勁!我這就起草通知,讓通訊員趕緊下發各……”
“柳鄉長……”
陳凌笑著打斷:“下發通知太慢。眼下正是晌午,各村勞力大多在堤壩上。”
“不如……你老辛苦一趟,坐省里同志的車,咱們沿河堤工地跑一圈。”
“用采訪車上的話筒和大喇叭,你親自喊話,把這事兒當場宣布下去!效果絕對比一紙通知強百倍!”
“坐汽車?用話筒喊話通知?”
柳鄉長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涌起一陣興奮的紅光。
他這個鄉長,平日里下鄉多是騎自行車或者走路,偶爾能搭個拖拉機就算不錯了。
還真沒怎么坐過小汽車,更別說用車上喇叭喊話了。
想想就洋氣啊,帶勁!
“能行嗎?這車……這喇叭……”
他看向那輛越野車,有些躍躍欲試,又有點不好意思。
蘇曉梅立刻笑道:“當然可以!柳鄉長,我們這采訪用的話筒功率足,沿河堤開,保管每個工地都能聽清。”
“這可是現場辦公,最好的新聞素材!”
小李也機靈,已經跑上,把連接后備箱的便攜式擴音話筒拿了出來調試:“柳鄉長,您試試,按住這個就能說話。”
柳鄉長接過那黑色的話筒,手感沉甸甸的,帶著點涼意。
他輕咳一聲,試著按了一下通話鍵:“喂?喂?咳咳,長樂鄉的鄉親們……”
聲音通過車頂的喇叭傳出來,嗡嗡的,帶著點電流聲,卻異常洪亮,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便是更大的興奮。
“成!就這么辦!”
柳鄉長一拍大腿,豪氣頓生:“富貴,記者同志,咱們這就出發!我坐你們車!”
片刻后,越野車打頭,陳凌騎馬帶著老虎隨后。
一支奇特的隊伍駛出了鄉政府院子,朝著金水河沿岸的堤壩工地開去。
柳鄉長坐在副駕駛位上,腰板挺得筆直。
手里緊緊攥著話筒,眼睛看著前方熟悉的鄉路,感覺卻前所未有地不同。
汽車就是穩當,跑起來只有輕微的顛簸,比拖拉機舒服太多了。
窗外的景物刷刷地往后跑,涼風從車窗灌進來,吹得他心潮澎湃。
車子首先開到了馬家坳和牛犢寨外邊的堤壩工地。
正值晌午歇工吃飯,黑壓壓一片人正圍坐在樹蔭下、河灘上。
聽到汽車聲和隱約的喇叭聲,眾人都抬頭張望。
小李放慢車速。
柳鄉長深吸一口氣,按下通話鍵,將話筒湊到嘴邊:
“各位鄉親們!我是柳建國!都聽著啊——”
洪亮、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的鄉音,通過高音喇叭瞬間傳遍整個河灘,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所有人都愣住了,放下碗筷,站起身來,望向這輛噴著省電視臺字樣的越野車。
和車里那個他們熟悉的、此刻卻顯得格外“氣派”的鄉長。
“根據鄉里緊急安排,針對近期山里有大型猛獸‘過山黃’活動跡象,為保障全鄉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和防洪工程順利進行,特制定以下防范措施,各村委會、全體村民必須嚴格執行!”
柳鄉長越喊越順,聲音愈發鏗鏘有力。
帶著一種平日里少有的、被擴音設備加持后的威嚴與力度:
“第一!所有防洪工程工地,自即日起,白天施工期間,必須組織鑼鼓隊、或使用其他響器,持續制造響亮動靜!壯大聲勢,震懾野獸!”
河灘上的人群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議論聲,但很快又被喇叭聲壓下。
“第二!各村莊立即組建加強夜間巡邏隊!”
“配齊鑼鼓、手電、火把!每晚間隔兩個小時,在村口、要道燃放鞭炮、二踢腳!”
“在鄰近山林方向,點燃篝火,通夜派人看守,保持火光不滅!”
“第三!各家各戶,凡有看家狗的,夜間一律放開!村集體可在關鍵位置懸掛破鐵皮、舊鈴鐺等響器,借風造勢!”
“第四!鄉里已協調陳王莊陳凌同志,攜其馴養猛虎,定期至各危險地段巡邏威懾!各村遇緊急情況,須立即上報!”
柳鄉長一條條喊下來,邏輯清晰,措施具體,最后拔高聲音:
“鄉親們!山里的畜生,它再兇,再鬼,也怕咱們團結一心!怕咱們紅旗招展!怕咱們人聲鼎沸!怕咱們燈火通明!”
“從今天起,咱們長樂鄉就要讓它知道,這里,是咱們人的地盤!”
“它敢露頭,咱們就敢把它嚇回姥姥家去!都聽明白了沒有?!”
這一番話,結合高音喇叭的放大效果,說得是擲地有聲,豪氣干云。
河灘上靜了一瞬,隨即,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嗓子:“聽明白了!”
“好!”
“跟著鄉長干!”
“嚇跑狗日的過山黃!”
群情瞬間激奮起來。
馬村長激動地揮舞著草帽:“柳鄉長放心!馬家坳保證第一個落實!”
柳鄉長在車里,看著窗外群情洶涌的場面,聽著那震天的響應聲,胸中一股熱氣直沖頂門。
這坐在汽車里用大喇叭喊話的感覺,太提氣了!
他仿佛找到了當年帶民兵訓練時的豪情,用力揮了揮拳頭。
“走!下一站,去金門村跟桃樹溝!”柳鄉長意氣風發地指揮道。
越野車沿著河堤緩緩前行,喇叭里柳鄉長的聲音一路播撒。
每到一個工地,都引發同樣的轟動和響應。
金門村、桃樹溝……沿途各村的村民都看到了這輛“宣傳車”,聽到了鄉長親自用大喇叭下達的“戰斗動員”。
柳鄉長起初還有點照著稿子念的意思,后來完全放開了,結合各村的實際情況現場發揮。
時而嚴厲,時而鼓勁,方言土語夾雜著剛學會的幾句“術語”,感染力十足。
蘇曉梅坐在后座,攝像機鏡頭一直對著柳鄉長和窗外的反應。
她敏銳地意識到,這絕對是極佳的新聞畫面。
基層鄉長最生動、最接地氣的工作現場。
沒有照本宣科,沒有文山會海,只有一輛車、一個喇叭、一顆迫切保護百姓的心。
和最直接有效的溝通。
小李也興奮地操作著設備,捕捉著每一個細節。
柳鄉長喊話時脖子上鼓起的青筋,村民們聽到措施后恍然大悟又摩拳擦掌的表情。
孩子們追著汽車跑的嬉鬧,還有陳凌騎馬跟在車后,沉穩如山的身影與那兩只亦步亦趨的猛虎。
最后一段,要把鄉長送回去。
車子才最后順路開到了羊頭溝地界。
羊頭溝是過山黃出沒的地方,也是最重視的。
楊二寶早就聽到動靜帶人迎了上來,眼眶都有些發紅。
柳鄉長特意讓車子停穩,下車拍了拍楊二寶的肩膀。
然后拿起話筒,對著聚集過來的的羊頭溝村民,聲音放緩了些,卻更加堅定:
“羊頭溝的鄉親們,你們受苦了,也受驚了!”
“鄉里都知道!今天我來,就是告訴你們,從今往后,全鄉的鄉親都和你們站在一起!”
“鑼鼓,一起敲!篝火,一起點!巡邏,一起防!”
“過山黃再敢來這一片晃悠,咱們就讓它聽聽,什么是萬炮齊鳴!什么是眾志成城!”
“另外,陳凌同志的建議,我全批了,鄉里出錢,給你們村巡邏隊配鞭炮,二十個手電筒,槍庫子彈都管夠!”
“咱們要人有人,要響動有響動,要明光有明光!看它過山黃還能翻起什么浪!”
這話說到了羊頭溝村民的心坎里。
恐懼源于未知,更源于孤立無援。
如今陳凌把鄉長喊過來了。
全鄉聯動支援,頓時讓他們覺得后背硬實了,膽氣壯了。
“太謝謝富貴了!”
“謝謝柳鄉長!”
“俺們一定照辦!”
“什么過山黃,什么妖魔鬼怪,跟它干一仗!”
呼喝聲再次響起,這次的底氣足了很多。
柳鄉長重新上車,越野車在羊頭溝村民的目送中緩緩駛離。
他放下話筒,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感覺嗓子有些發干,但精神卻無比亢奮。
這一路喊下來,比開半天會還累,卻也痛快淋漓!
“柳鄉長,你老今天可是出了大力氣了。”
陳凌騎馬湊到車窗邊笑道,“這一嗓子,抵得上我跑斷腿。”
“哎,富貴,這話說的。”
柳鄉長擺擺手,臉上光彩煥發:“是你點子好!這事就得這么辦!有了今天這出,我敢說,最多三天,咱們長樂鄉沿山一帶,就得是另一番氣象!”
他轉頭對蘇曉梅說:“記者同志,你們可得多拍拍咱們鄉親們落實的情況!這都是實實在在干事!”
蘇曉梅含笑點頭:“柳鄉長放心,我們一定全程跟蹤報道。您今天這現場辦公的形式,本身就是個很好的新聞點。”
回到鄉里,柳鄉長立刻安排文書將方才喊話的內容形成正式通知,加蓋公章,下發各村留存備案。
以后這些也是能上縣志的。
同時,他也打電話向縣里簡要匯報了情況,得到了縣領導的肯定和支持。
陳凌則與蘇曉梅告別,帶著阿福阿壽返回農莊。
第二天,長樂鄉沿山各村,果然氣象一新。
天剛亮,河堤工地上便不再是單調的號子與工具聲,激昂的鑼鼓點率先炸響。
陳王莊的牛皮大鼓、金門村的銅鑼镲片、桃樹溝的秧歌鼓樂……
雖然有些雜亂,卻洋溢著一種粗糲而蓬勃的生命力。
干活的人們似乎也被這節奏感染。
動作更快,吆喝聲更響。
蘇曉梅的攝像機記錄下了這充滿畫面感的一幕。
朝陽下,揮汗如雨的人群,翻飛的夯杵,飄揚的紅旗。
以及那貫穿始終、令人血脈僨張的鑼鼓聲。
她敏銳地捕捉到幾個特寫。
老鼓手陶醉而賣力的表情,年輕后生跟著鼓點節奏下夯的矯健身影。
還有孩子們在工地邊有樣學樣敲打盆罐的童趣。
白天的喧囂尚未散去。
夜晚的“聲勢工程”便已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天黑透后,沿山村莊的外圍,一堆堆篝火被點燃。
并非熊熊烈焰,而是一簇簇穩定燃燒的火堆。
映紅了守夜人的臉龐和周邊的樹木。
各村組織的巡邏隊,拿著嶄新的手電筒,部分由鄉里緊急調配。
腰間掛著銅鑼,手里提著成串的鞭炮,開始沿著既定路線巡邏。
按照柳鄉長喊話的要求,每隔兩小時,約定的時間一到,沿山各村,幾乎同時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和“咚——嘎!”的二踢腳炸響。
那家伙,跟過年似的。
聲音在寂靜的山野間回蕩,驚起夜鳥撲棱棱亂飛。
家犬們也被放開,它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氛,格外警覺。
一有風吹草動便吠叫連連,此起彼伏,形成了一張龐大的聽覺警戒網。
懸掛在樹梢、籬笆上的破鐵皮、舊罐頭盒。
在夜風中叮叮當當,宛如一支支天然的“風鈴警報器”。
蘇曉梅和小李選擇了地勢較高的羊頭溝附近進行夜間拍攝。
鏡頭中,遠近幾點篝火在黑暗中倔強地亮著。
時不時炸響的鞭炮閃光短暫地照亮山巒輪廓。
犬吠聲從不同方向傳來,交織成一片。
雖然畫面上看不到什么猛獸。
但那種嚴陣以待、眾志成城的氛圍,卻透過鏡頭清晰地傳遞出來。
“這才是真正的‘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啊。”
蘇曉梅在采訪本上寫下這句話,內心深受震撼。
她發現,自己最初設想的“人與自然共生”的主題,在這里有了更深刻、更鏗鏘的詮釋。
不是被動的妥協或浪漫的想象。
而是以人的智慧和力量,主動劃定界限,捍衛家園。
就在這日以繼夜的喧騰中,陳凌又有些懶散下來。
每天不是騎馬放牛,就是漫山遍野的領著一群小娃子打鳥、摘野果。
康康樂樂,一天天長大,他守在家里,靜心安閑,倒也很是滋潤。
現在他的確沒別的事。
短時間里,就等水庫堤壩這邊完工之后,他開始搞一搞小龍蝦和魚罐頭呢。
所以就越發清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