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高,暖洋洋地照在農莊的院子里。
剛吃過早晨飯。
陳凌剔著牙,慢悠悠踱步到果園邊沿,靠近麥田的那片土埂。
早起阿福阿壽掏兔子窩鬧出的動靜不小,他雖然嘴上說沒事,心里還是惦記著那只受了驚、帶了傷的母兔子。
山里長大的老規矩,帶崽的母獸不打,這是給山里留后,也是積德。
那母兔后腿被阿福爪尖劃了下,雖然不重,但受驚逃跑,萬一感染或是嚇破了膽。
它那一窩還剩下的小兔崽子可就真沒活路了。
野生的兔子,為了保留后代性命,一窩都會多生幾胎。
跟母豬下崽似的。
陳凌憑借直覺,感覺兔子洞里還有別的小兔子。
他蹲下身,在上午發現母兔癱軟痕跡的草叢附近仔細看了看,又找到那個被掏開的兔子洞。
洞口散落著新鮮爪印和幾根灰褐色兔毛。
陳凌從洞天里取出采摘的果子,丟進洞內,還有些帶有要用的草類。
洞天出產的果子能安撫驚魂,草藥能預防感染,但愿那母兔能嗅到味道,回來找到它的崽……
或者至少,能活下去。
剛忙活完,就聽見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由遠及近。
抬頭望去,只見山貓騎著他那輛擦得锃亮的山地摩托,車把手上掛著幾袋奶粉,后座還綁著個大竹筐。
筐里傳來“啾啾啾”細弱的雛雞叫聲,正沿著村路顛簸簸地駛來。
“吱嘎——”一聲,摩托車在坡上停下。
山貓一腳撐地,摘下防風鏡,臉上帶著點興奮又無奈的表情:“富貴!你可真行,在家門口又搞出這么大動靜!”
“我剛從縣里回來,就聽趕集的相親說,那些仙鶴又來了,還跟大鵝干仗?阿福阿壽還下地掏了兔子窩?”
陳凌笑著迎上去:“你這消息夠靈通的。咋樣,奶粉買著了?”
說著,順手幫他把竹筐卸下來。
筐里是幾十只毛茸茸的小雞崽,黃的、黑的、花的,擠作一團,嘰嘰喳喳叫得歡實。
“買著了,杜鵑點名要的這個牌子,說好消化,娃娃吃了不積食。”
山貓把奶粉袋子遞過來,又壓低聲音,朝村口方向努了努嘴:“不過,我回來的時候,在村口碰上幾個生面孔,開著一輛京牌子的吉普車,打扮得挺洋氣,像是城里來的。”
“正跟支書他們打聽事呢,問的就是……‘過山黃’!”
陳凌眉頭一挑:“哦?又有人來了?啥來頭?”
他心想,這“過山黃”的名聲傳得夠遠的,連京城的人都招來了。
山貓撇撇嘴,臉上帶著點不屑:“聽那口氣,像是京城什么‘野外探險協會’的,一幫小年輕,領頭的那個姓胡,戴著個眼鏡,說話文縐縐縐的。”
“但眼神里那股勁兒,跟當年我們那會兒差不多,天老大他老二,覺得帶幾件好裝備就能橫著走。”
“話里話外,就是想找向導進山,說是要……‘科考’、‘記錄珍稀物種’。”
“科考?”
陳凌嗤笑一聲,“怕是打著科考的名頭,想進去找刺激,或者專門想擒下過山黃顯擺吧?”
“真遇上那家伙,哭都來不及。”
他可是親眼見過那“過山黃”的狡詐和兇悍,那絕不是尋常野獸。
猞猁成精之后。
智慧和靈敏程度,阿福阿壽在也難抓住。
只能找機會。
或者等待好時機才能下手。
今年已經到了九八年。
要是夏天發大水,或許也是個機會。
真的,沒有好辦法,就只能找天賜良機。
“誰說不是呢!”
山貓附和道:“支書剛開始還好言好語勸,說山里不太平,那東西兇得很,連狼群都怕。”
“結果你猜那領頭的咋說?他說他們裝備精良,有高壓電棍,還有從國外搞來的強力麻醉槍!”
“說什么‘風險與機遇并存’,一定要揭開‘過山黃’的神秘面紗……嘖,聽得我都想笑。”
“比我們當年還傻呢。”
陳凌搖搖頭:“找死的人攔不住。”
“咱們村現在有阿福阿壽鎮著,那‘過山黃’等閑不敢靠近村子。”
“但他們要自己硬往深山老林里鉆,那就是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他頓了頓,對山貓說:“你去跟支書說一聲,我的意思就是,在進山的路口明顯處掛個牌子,用紅漆寫上‘深山有猛獸,過山黃出沒,危險勿入’,落款就寫陳王莊村委會。”
“話說到位,牌子立清楚,盡到提醒的義務就行了。”
“要是他們還非要進,那就隨他們去,咱們不攔,但也絕不提供任何幫助,更不會派人跟著。”
“誰愛去誰去,反正咱們村的人,一個都不準去!”
“得嘞!我就知道你是這話!”
山貓一拍大腿,“我這就去跟支書說。對了,還有件事,”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臉上露出笑容,“你猜我在縣里河邊看見啥了?”
“啥?”
“大老鱉!鱉王爺!”
山貓眼睛發亮,“就以前老在村口水庫趴,個頭快趕上磨盤了!”
“在城南那段南沙河里冒頭了,好多人都看見了!游得慢悠悠的,那殼子油光锃亮!”
“估計是天暖和水漲了,它順著水脈蹓跶回來了!”
“我估摸著,用不了幾天,就得回咱們村水庫這邊來!”
陳凌一聽,臉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嘿!這些大家伙,可算舍得回來了!”
“好啊,它一回來,往水庫里一趴,咱們村這‘水陸空’算是齊活了!”
“阿福阿壽鎮山,黑娃小金看家,二禿子守天,現在再加上鱉王爺鎮水……”
“好家伙,咱們陳王莊真成銅墻鐵壁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
陳凌心里那點因為京城探險隊帶來的些許煩躁,頓時被這個好消息沖淡了不少。
“可不是嘛!”
山貓也樂呵呵的,“我回來就跟趙叔叔說了,他高興得直搓手,說今晚就去水庫邊上下網,看能不能撈點好貨,給鱉王爺接風洗塵!”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山貓便騎著摩托去找王來順傳達陳凌的意思了。
陳凌看著山貓遠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遠處蒼翠起伏的山巒,輕輕搖了搖頭。
那些京城來的年輕人,或許有滿腔熱血和好奇,但山林的險惡,遠非他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過山黃那種成了精的家伙,可不是幾把麻醉槍就能對付的。
既然不聽勸,那就只能祝他們好運了。
他轉身回屋,把山貓帶回來的小雞崽安置到早已準備好的雞舍里。
王素素和高秀蘭正在給康康樂樂喂米糊,睿睿和王真真則蹲在竹筐邊,好奇地戳著毛茸茸的小雞。
“爸爸,小雞!好多!”睿睿仰起臉。
“嗯,等它們長大了,就能下蛋給睿睿吃了。”陳凌摸摸兒子的頭。
“姐夫,那些人真的要進山找成精的過山黃嗎?”
王真真也抬起頭,小臉上有點擔憂和害怕,成精的山精鬼怪,她從小聽,也怕得很。
她剛才隱約聽到了陳凌和山貓的對話。
“嗯,他們想去冒險。”
陳凌語氣平淡,“不過山里危險,咱們不學他們。真真,帶睿睿去玩吧。”
“跟六妮兒他們玩兩三天,咱們就該出發了”
打發了兩個孩子除出去玩耍,陳凌坐在廊下,泡了杯茶,心里卻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靜。
那些探險隊進山,萬一真撞上過山黃,兇多吉少。
他雖然不想多管閑事,但畢竟是一條條人命。
以后進山怪晦氣的。
“唉,但愿他們知難而退吧。”
他抿了口茶,心里想著。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不如人所愿。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陳凌正帶著黑娃小金在農莊后坡修剪果樹枝,就看見王來順氣喘吁吁地從小路跑上來。
“富貴!富貴!不好了!”王來順遠遠地就喊。
“咋了五叔?慢點說。”陳凌放下剪刀。
“那……那幫京城來的小祖宗!他們……他們真的進山了!”
王來順跑到近前,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牌子掛了,好話賴話都說盡了,那個戴眼鏡的胡領隊,說什么‘科學探索無懼危險’,還給俺們看了他們的介紹信和保險單!”
“帶著大包小包,還有那什么……衛星電話!直接往西山峪那邊去了!攔都攔不住啊!”
陳凌眉頭緊鎖:“幾個人?”
“五個!三男兩女,都挺年輕!”
王來順一臉焦急,“富貴,你看這……要不要組織幾個人,遠遠跟著點?”
“萬一出點事,可是在咱們地頭上……”
陳凌斷然搖頭:“不行!五叔,絕對不能跟!咱們一跟,他們更有恃無恐,往里鉆得更深!”
“而且,萬一真遇上過山黃,咱們的人被牽連進去更麻煩!”
“既然他們執意要闖,后果就得自己承擔。”
“你立刻用大喇叭再通知一遍,全村男女老少,誰也不準跟著進山!”
“尤其是半大小子,看緊了!”
“出多少錢也別去……”
王來順見陳凌態度堅決,也知道利害關系,嘆口氣:“唉,也只能這樣了。”
“俺這就去通知!這幫娃崽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望著王來順匆匆離去的背影,陳凌臉色沉靜。
他走到坡頂,望向西山峪方向。
山林寂靜,暮色初現,一群歸巢的烏鴉“呱呱”叫著飛過天空。
山貓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低聲道:“富貴,真不管?”
“那幫小子丫頭,我看著懸乎。”
“西山峪往里走,就是磨盤山,磨盤山再過去,直通大秦嶺了,溝深林密,正是過山黃喜歡活動的地界。”
陳凌沉默片刻,緩緩道:“怎么管?把他們打暈拖回來?”
“人家手續齊全,自己非要找死。”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咱們盡了提醒的義務,仁至義盡了。”
“至于后果……看他們的造化吧。”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再說了,讓那‘過山黃’給他們上一課,也好。”
“叫他們知道知道,真正的山林,不是穿著沖鋒衣、拿著高級裝備就能征服的。”
“這學費,雖然貴了點,但印象深刻。”
“以后也少點人再來給村里添亂吧。”
山貓聞言,愣了一下,隨即也無奈地搖搖頭:“也是這個理兒。得,那我回去看娃了。唉,希望他們命大吧。”
夜色,漸漸籠罩了山林。陳王莊燈火零星,偶有犬吠。
而遠處的西山峪,早已被深邃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險吞沒。
陳凌家的晚飯桌上,氣氛有點沉默。
王素素和高秀蘭臉上都帶著憂色,顯然也聽說了探險隊進山的事。
“阿彌陀佛,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惹了過山黃,沒好處的。”高秀蘭念叨著。
“娘,吃飯吧,咱們操心也沒用。”
王素素給老太太夾了筷子菜,又看向陳凌,“阿凌,咱們后天就去市里了吧?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后天一早走。”
陳凌扒拉著飯:“家里的事,爹娘多費心。阿福阿壽吃飽了就不鬧事,黑娃小金會看家。”
“真有啥急事,讓聚勝哥他們來幫忙。”
“知道,你們放心去。”
王存業點點頭,“家里有我們呢。”
話雖如此,但探險隊進山的事,像一塊小石頭,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漣漪。
大家都明白,山林深處,今夜注定不會平靜。
而此時,西山峪的密林深處。
幾盞頭燈的光柱在漆黑的林木間晃動,勉強照亮腳下崎嶇濕滑的小路。
“胡隊,羅盤好像有點飄了!指南針也不對勁!”
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著顫抖。
“別慌!可能是磁場干擾!小張,檢查一下裝備,咱們趕緊安營扎寨!”
領隊的胡隊長強作鎮定,但額角也見了汗。
他沒想到,天一黑,這林子變得如此可怕。
各種奇怪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辨認。
“指南針亂飛,辨認不清方向了!”負責裝備的小張都快哭出來了。
“這山里天怎么黑的這么早,還有這怎么這么多溝溝坎坎,一處好地方也沒有,帳篷都搭不起來。”
“咔嚓!”
旁邊灌木叢里突然傳來一聲脆響,像是什么東西踩斷了枯枝。
“啊!”另一個女孩嚇得尖叫起來,緊緊抓住身旁男生的胳膊。
五個人頓時僵在原地,頭皮發麻,心臟“咚咚”狂跳,頭燈光柱慌亂地掃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只見黑暗中,似乎有兩盞幽綠的小燈,一閃即逝。
一股淡淡的、帶著腥臊氣的味道隨風飄來。
“是……是什么東西?”
胡隊的聲音也變了調。
沒有人回答。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每個人的心臟。
他們此刻才真正體會到,這片看似靜謐的山林,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恐怖。
那些城里帶來的先進裝備,在絕對的野性和未知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后悔,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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