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志昂揚的事兒說完了,待心情平復,朱傳文輕聲說道:“我這里有著一份我們漢耀醫學生寫的遺書。”他拿出了口袋里一封皺皺巴巴的紙,開始念了起來。
“爹、娘:
我走了,總理事讓我們跟著伍連德總醫師的隊伍以冰城為起點,沿著東方鐵路公司的沿線,開始設立鼠疫防范站,您二老可得保重身體!
此時,我尚且還是世上一人;但是您二老看此書的時候,我已經成了陰間一鬼耳!作此書時,淚珠與筆墨齊下,幾番停筆,又幾番重拾。
總理事說了,讓我們保護好自己再去保護別人,但是,我也已經學了一年的醫學基礎知識了。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這可是鼠疫啊,又有誰,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預防呢?
而且,我覺得總理事說錯了,太上尚且不能忘情?況乎我一人乎?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我得去救他們!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以對自家老人的態度對待他們,以對待自家孩子的態度對待他們,這樣,這些人就能這樣對待我可能就不會有的孩子,就能對待您二老啊!最后還有托底的,我相信,總理事不會不管你們的。
我就是個普通人,是從雙城中學轉至漢耀中學的,成績不好,沒能達到漢耀的留學條件,本以為會和你們一樣去漢耀的工廠上工。正好,恰逢漢耀西洋醫科開辦,走了上一條我從未想過的道路。
回首幾年來,我們在冰城的日子可是好過多了,至少能吃上肉,能吃上牛奶、面包!
還記得我第一吃牛角面包的時候嗎?我從未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如此好吃的食物,好似吃了一口天上烤焦的云朵,后來有了大學堂補助,我也能隔三差五從食堂解解饞。
對了,我為什么寫這封信?
我是想如果真的出現了什么意外,您二老也好有個念想,可以讓大哥讀給你們聽,我是個笨人,就像是《射凋》中的郭靖一般,什么都學的慢,但是我記得李維仁校長在醫科開辦之時說:醫者仁心!
我已經想好了,我要沖到關東鼠疫防范的第一線,即使我不會什么醫治人的本事,我也要用自己的熱血,用我淺薄的知識去發現,去尋覓那些感染了鼠疫還不自知的人,鼠疫何其兇也,但是他們卻何其愚昧,居然還想著隱藏。
我知道,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但是最近有件事兒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記得去年,總理事開赴朱家糧鋪搶筑堤壩,曾經說過:吾在此,大壩敢塌否!此時我在春城,我也想說:吾在此,鼠疫還敢害人呼?
固請讓我先死!固請讓我身先士卒!
但是,我真真放心不下你們,回憶起我們家因為大哥在冰城找到工作,成為漢耀的工人搬入漢耀家屬院的時候,我有著自己的房間了,西廂房。幾番風雨幾番春秋,小巧的院落卻是有著我很多的回憶。
今年,家里的葡萄藤熬過寒冬了嗎?長大了嗎?今年的葡萄或許沒有去年酸澀吧?
您二老務農一輩子,總算是過上好日子了,我不能讓這好日子讓這天災給毀了!你們總說我有出息,但是我的有出息是以大哥放棄上學的機會得來的。但人固有一死,二舅家因強盜而死,三叔家因奸官污吏虐民而死,但是在漢耀,在朱家來到冰城之后,可曾聽聞再有親戚因此而死?
原先我不懂,只覺得總理事之漢耀,是因此斂財而已,僅僅是個商人,不,有槍的商人!
但是現在,再看黑省之外,自豪之心分外,感恩之心分外,敬佩總理事之心分外!但是即便如此,我依舊還是要說,總理事這次,錯了!
如何保全自己再保全他人?總理事上堤壩之前可曾考慮過自己安危?
我覺得沒有,總理事說過我輩當自強!我輩既然享受著冰城的先進,就該給自己的同胞做出貢獻!我們其實都在私下商議了,以愛已之心愛人,以愛人之心愛冰城,以愛冰城之心愛關東。
這里是我們的關東!
獨善其身不難,但是敢死之心卻難如登天!我也曾經想,是總理事愛護我們的,但是既然如此,我們更不能給漢耀醫院丟人,給漢耀丟人!有此心,我覺的此次離開冰城出意外的幾率又加三成,讓兒子自私一回吧!
若我輩皆有此心,漢耀發展指日可待!冰城發展指日可待!沙俄、日本還敢再欺負我們?
我未來就是個醫生,手術刀就是我的武器,手術室就是我的戰場,這就當我一意孤行為關東人犧牲一次吧!
但是,這絕不是我一人之想法,這是我在漢耀中學學到的想法。果敢,堅毅,為漢耀之發展奮起,為漢耀之發展犧牲,固所愿,敢請耳!
萬望父母原諒,今日之關東已經不是清廷一家之關東,是我們所有人的關東,我不能獨善其身了!
紙短情長,所思所說尚有萬千,如兒子出了意外,父母可與我在夢中相見,再敘……
1910年11月27日,苗大勛,于春城外鼠疫防范站手書。
朱傳文念完此信,主席臺下鴉雀無聲,似乎是回憶起去年鼠疫大作時的艱難,也似乎是想此人敢在信件之中批判朱傳文,有些惶恐。
轉念一想,說是遺書,可能此人早就因為鼠疫而身亡,總理事不會追究罷了。
但是沒想到,朱傳文卻是說道:“來,大勛,第一個鼠疫防范斗士獎我就頒發給你!”
待朱傳文說完,底下頓時炸鍋,一個略顯緊張的年輕人穿著白色的大褂,磨磨蹭蹭的從臺下向著主席臺上緩緩走去。
“怎么,大勛,現在不好意思?”朱傳文眉眼間都含著笑意,本以為此人長得應該甚是英武,卻沒想到此人還有點憨肥,肥都都的臉上此時滿臉通紅,不敢望著朱傳文和臺下的眾人。
苗大勛沒想到,這封信當時只是遞給了李維仁,想著如果出事兒了交給家人,沒想到卻最后出現在了朱傳文手上,還大庭廣眾的念了出來。
“我,我,沒不好意思。”苗大勛支支吾吾的總算蹦出了一句話。
“來,說說,當時怎么想的?”
看著朱傳文鼓勵的眼神,似乎對自己說他錯了毫不在意,苗大作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我不死誰死,要是我們去了冰城外還是一副貪生怕死的樣子,多給漢耀丟人啊!”
頓時,整個禮堂哄堂大笑,大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
“說的對,是我考慮的少了!”朱傳文卻是有些自責的說道,漢耀中學的教育一貫是有著愛關東的思想,這關東可不止是關東,更是腳下的這片土地。
光想著如何保全自己,這樣的人出去了,又能有著什么成績呢!既然自己錯了,朱傳文就當面的把自己的錯承認了,他不可能細枝末節的給別人定下框架,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都有著自己發展的方向,都有著自己的想法,既然都是些積極向上的,那就提倡出來。
還有,他不是冰城漢耀家屬院那些長生位上,朱家糧鋪長生位上供著的神,也是人。自己可能會犯錯,也肯定會犯錯,但是能指出,冰城,乃至漢耀需要有著不同的聲音,這才是這次念這封信的目的所在。
“來,大勛,這是你的防鼠疫勛章,我給你別上!”
朱傳文拿出了一枚大拇指大小的純金勛章,別在了苗大勛胸前,很大成分上,不是因為這份遺書,而是苗大勛卻是真的踐行了這封遺書所寫,身前士卒。漢耀的一眾醫學生也是如此,但是好在漢耀商會的保障足夠,沒有讓這群斗士真的赤手空拳的去搏斗。
在開始頒發勛章的時候,后排座的一眾漢耀理事也是紛紛起身,收斂了若有所思的神情,開始一個個親自別起了勛章。
在康慨的奏樂之下……
這次,所有出冰城的漢耀醫學生都是收獲了一枚金質的防范鼠疫斗士勛章,李維仁和伍連德也是有的,總計27枚。
后面,漢耀冰城各行各業也是涌現了30多人,被授予了金制勛章。
而次一級的,還有銀制造漢耀勛章,總計頒發了200多人,口罩縫制廠等一些工廠,也是被授予了防范鼠疫示范工廠的集體榮譽。
漢耀,正在一步步朝著以榮譽為主,工錢為輔的抓手,來提升工廠管理水平的道路。
對了,還有最次的一級,等朱傳文結束防范鼠疫表彰大會之后,胸前別著一個鐵質的防范鼠疫勛章。
漢耀大學堂 朱傳文,李維仁和伍連德正在漫步在里面,和漢耀中學一墻之隔。
“總理事,你也別上了?”李維仁看著朱傳文胸前的黑色鐵質勛章,有些自得的問道,他的,可是金的!
“怎么?瞧不起我這個鐵質的?我可是按照防范鼠疫委員會的要求,在辦公地點嚴格遵守了這次的鼠疫防范條例。”朱傳文笑著說道,陽光下,李維仁胸前的金制徽章閃著金光,是比鐵質的好看多了。
“哪里敢啊!總理事還真是以身作則,照我看,您的功勞也是很大,拿個金的不過分吧?”李維仁問道。
“沒你們冒著生命危險辛苦,鐵質的已經很不錯了。”朱傳文倒是擺擺手,顯然對自己拿到鐵質勛章一副很滿意的態度,看的伍連德有些敬佩,心里只想這真是個人物啊。
“我想,過兩天,冰城街面上又會出現別著這個勛章的人了吧?工人聯合會的勛章少,但是這次,可是全冰城的派發啊。”李維仁感慨著,也就是漢耀自己有著機器,有喬洪國管轄,聽說這次加班加點了不少時間。
“是啊,讓那些沒有勛章的人羞去吧!”朱傳文點點頭。
兩個目的,一是表彰,冰城人這次真的很遵守冰城的鼠疫防范條例,導致冰城的鼠疫即使在后期大量出現,也是一直處于一個可控的狀態。二就是形成一種參與感,大家都遵守條例了,最后再辦法個勛章,倒也是無可厚非,算是個小小的紀念品吧。
冰城的風氣,正在不斷朝著朱傳文預想的方向逐步前進著……
朱傳文看著左邊不說話的伍連德,主動挑起了話頭:“伍醫師,聽維仁說,后續還有著很多工人會被送來冰城?”
“是啊,總理事,這事兒后續是毛光廷理事在對接,不過奉天那邊的少一些,錫良大人說是要在今年開辦什么工廠,已經和當地的商會在協商,不過大多的府、縣還是愿意把工人再給送回冰城,還愿意掏一半來冰城的火車票。”伍連德不知不覺的改變了稱呼,看來這次鼠疫可是把各地的官僚給弄害怕了。
當然,也和錫良這次也是發了狠有關系,如果鼠疫再次復發,這些官僚的烏紗帽可是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