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五年四月十二日,朝議。
都察御史王雨橋當朝上奏,言都察御史巡查,各地多有瞞報漏報開荒之地,及刻意廢棄田地,使其從戶籍黃冊上劃出,又重新開墾之,以避開朝廷監管……
此議出,朝堂喧嘩。
一個個朝臣接連諫言,皆是圍繞著如何增強朝廷對土地的控制,話題,自然也一步步轉向了朝廷對基層的統治之上。
土地也好,還是丁口也罷,
繞不開的,自然是從前明傳承而來的里甲制。
縣令管縣城,出了縣城,集鎮,村莊,皆是屬于里甲的制度范疇之中。
雖說也在縣令的管轄之中,但,事實如何,前明的歷史教訓,儼然還歷歷在目。
文臣們各持己見,爭論不休,武勛將帥們一個個則是老神自在,默不作聲著。
天子則是心照不宣的看著朝堂上的爭論,朝堂議事,大都是如此,先由小角色打響第一炮,然后小角色們開始商議爭論。
等爭得差不多了,朝中重臣,便會出來定下一個初步的基調,然后,再由他這個天子最終決斷。
這一次,是為何,天子自然清楚。
心照不宣,等好戲上場。
時間流逝,殿中群臣意見亦是慢慢趨于統一,問題的核心,一如幾位閣臣私底下商議的那般,匯聚在了“里甲制”之上。
最終,戶部尚書,內閣首輔劉起元,上奏請改里甲制,群臣接連附議。
天子準之。
于是乎,如何讓里甲制,與如今的財稅制度,及日新月異的各地官府制度完美對接在一起,形成合力,便成了群臣商議的核心所在。
一條條意見匯總,一個個問題被剖析,群策群力之下,自明初便定下的里甲制,亦是在這場朝議上被被改得變了模樣。
直至朝議終時,天子才下旨,定下最終的基調。
即命內閣擬定改革里甲制章程。
群臣領命,朝議終。
而朝廷中樞定下改里甲制的消息,亦是飛速的傳至天下。
稅務一案的震蕩,還未結束,這接踵而來的里甲改制便又如一道晴天霹靂,天下震蕩。
自古之改革,可從無不流血之事!
自前明末年軍改,至昭武三年初的財稅改制,哪一場改制,不都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而這一次,里甲改制……
大恒天子主導的兩場國之大改,已經說明了一切。
即,當大恒天子的屠刀舉起時,什么寬容,什么潛規則,什么默契,都是狗屁!
只有水火不容!只有黑白分明!
只有毋庸置疑的對與錯!
一時之間,天下各地,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在這人心動蕩之間,似乎有股神秘力量在操縱,往日不顯山不漏水的大恒天下各地之“藩鎮”,亦是緩緩的浮現在了世人面前。
對不少有心人而言,亦是驀然發現,里甲要改制,繞不過去的,便是這各地“藩鎮”!
惶惶人心變幻,往日被士紳文人不喜的“藩鎮”,卻是驟然成了天下矚目的一個個香餑餑。
“朝堂通過了里甲改制的章程……武勛這邊,還沒人公開表態過……”
浙江蕭山,前內閣尚書來宗道府邸,已然滿頭白發的來宗道靠趟于竹藤椅,其次子來宏寧立在一旁匯報著。
當聽完來宏寧所言,來宗道沉默一會,神色卻是驟然凝重:
“家里該斷的關系都斷掉,從今日起,閉門謝客,不管是誰,都不見。”
來宏寧驚疑:“父親?”
來宗道瞥了一眼滿臉驚疑的來宏寧,卻也不禁眉頭一皺,隨即,亦是無奈一嘆,奈著性子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學會看事情本質。”
“此事看似是朝堂大臣主導策劃,武勛們還沒有表態,但事實上,你覺得,沒有陛下授意,誰敢策劃如此國之大策?”
“至于那些“藩鎮”……你難道以為,那些“藩鎮”,真的如世人以為的那般,無人可制?”
說到這,來宗道也不禁一笑,大恒的所謂“藩鎮”,他自然是一清二楚,若說在前明末年及大恒初年,這些“藩鎮”,是真正的權利潑天。
而隨著當年遼東之戰結束,由靖國公主導的賦稅一案開啟,清洗天下,搗碎可舊有秩序。
新財稅制度的建立,又將各地“藩鎮”的錢糧直接剝奪。
錢莊商行的存在,更是直接將餉銀糧草都從軍隊之中剝奪了出來。
武院的存在,又讓天子牢牢掌握人事權力。
大恒總參謀部,兵部,五軍都督府的職能恢復正常,也剝奪了各地“藩鎮”的諸多權利。
而北地各大災區的工程賑災,天子又大肆調動各地駐軍,換防調配,打亂舊有秩序。
直至他卸任內閣首輔之前,據他所知,所謂“藩鎮”,雖還是獨攬一地大權,但……這個權利,已經被天子套上了無數的枷鎖。
更別說這些所謂“藩鎮”將帥,都還只是大恒中上層的將帥,真正頂層的武勛,可都是老實得很。
這樣的存在,和文官們打打擂臺他相信,和天子對著干?
四大國公都不敢!
區區被套著無數枷鎖的中層武勛,吃了熊心豹子膽都不敢!
這顯然就是一個誘餌,誘惑著一些沒腦子的蠢貨,自投羅網,好發揮一下這“藩鎮”的最后余熱。
“嗯?”
思及如此,來宗道卻是突然一愣,這似乎是……赤裸裸的陽謀?
現如今天下不穩的根源是什么?
是前明余孽,是各地不適應大恒秩序的前明士紳。
可現如今大恒天下一統,國運已固,再不適應,再不甘,也得捏著鼻子承受著,也只能暗戳戳的搗亂。
可若是給他們希望,就如現如今的那些……“藩鎮”?
前明余孽,大都在大恒初年便被掃出了大恒的權利中樞,誰會知道,這在歷朝歷代皆為禍亂之源的一個個“藩鎮”,已經被天子套上了無數枷鎖?
他當初在大恒初立時為內閣首輔,都對“藩鎮”多有擔憂,直到后來慢慢深入了解,才放下心來。
現如今的朝堂上,恐怕不少文官都還是擔憂驚懼的,更別說已經被宰得差不多的前明余孽了……
“有趣……”
來宗道輕笑兩聲,心中之擔憂,亦是緩緩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