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黃昏,王庭才顫顫驚驚的將天子一行人從學舍送出,望著那夕陽之下漸行漸遠的一行人,王庭神色儼然恍忽。
“不是尋常人,隨行護衛,都是軍中銳卒,武藝極高!”
老卒皺眉看著離去的天子一行人,言之確鑿道:“那邊山上還有一隊騎兵,也明顯是百戰精銳……”
“感覺出來了。”
王庭點了點頭:“所問之事,皆是旨在了解利弊而來,應該是朝中的大人物微服私訪。”
老卒轉身,喃喃自語著:“這樣的大人物,多點好。”
王庭愕然,隨即搖頭一笑:“大人物雖好,但小鬼太多啊!”
老卒哼哼兩聲,一如既往的倔強。
“有什么想法?”
黃昏殘陽之下,天子立于山坡,俯瞰著炊煙鳥鳥,百姓閑暇,悠悠一問。
黃錦沉默片刻,長吐一口氣道:“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在于吏治。”
“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吏不廉平,則治道衰,吏治不清,民何由安。”
“愛卿倒是一針見血!”
天子輕笑,不管什么政策,皆是需要一級又一級的官員去執行。
官員的好壞,將決定任何政策的好壞。
而這教育體系,縱使千改萬改,但最終,絕對不可能最完美,為了制約人性,制衡權力,很多善政,都必須慎之又慎,甚至,需要刻意去削弱壓制,避免一旦官員作惡帶來的恐怖后果。
沉寂許久,天子才緩緩出聲:“暫且先在北直隸擇兩府之地推開試行一二。”
黃錦拱手應聲:“臣遵旨。”
“走吧。”
天子擺了擺手,意興闌珊,掌天下權柄,口含天憲,天下之事一言決之,他能解決很多事情,解決不了事情,他亦是可以直接掀桌子,直接解決弄出問題的人。
可面對人性,他也沒有任何辦法,他權利再大,也不可能掌控所有人的思想。
天子翻身上馬,輕勒韁繩,策馬而行,再次穿過這村莊,最終回至車隊,戰馬換做馬車,在這黃昏夕陽之下,緩緩而行。
山村道路崎區,馬車搖搖晃晃,透過車窗,天子注視著道路旁一畝畝田地,望著那一個個勞作一天的百姓,目光幽幽。
所謂以史為鑒,可知興衰。
自古至今,縱使至未來,哪怕時代完全變遷,從愚昧到興盛,但這世間的本質,卻從未變過。
即,統治者,要滿足統治的需求,就必須給予協助統治者統治天下的少數人極大的權利與利益。
這是維持一國統治的必須。
而這,自然僅僅只是維持一國統治,要想國家強盛,百姓安居樂業,乃至最重要的,統治長久!
自古至今,歷朝歷代,乃至未來,都只有兩個方法。
其一,則是壓制少數人,統治者通過各種手段,將資源再分配至大多數人。
若統治者一直保持著強而有力的再分配,壓制著既得利益者的擴張,那這個天下,必然是一片祥和,國力,也必然強盛。
而一旦這種再分配放緩,乃至停滯,那這個天下,這個國家,必然是一點點的步入死循環之中,進入一種近乎不可逆的王朝衰落!
其二,在這片土地的歷史上,幾乎還未出現過,縱使出現過,也是曇花一現。
而真正將這個方法發揮到極致的,則是后世西方各國。
統治既然是資源再分配的一個過程,那就將蛋糕做大!
如后世西方各國,從殖民全球,掠奪全球財富,到以經濟技術掠奪全球財富,供給一國!
如此,以全球之財富,亦或者大半個世界的財富,供給一國!
縱使資源再分配完全停滯,縱使階級完全固化,縱使吏治糜爛,但只要這種掠奪還在持續,那……哪怕利益階級吃肉喝湯,只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殘渣給百姓,也足以將資源再分配停滯而帶來的矛盾完全掩蓋!
當然,還有一種相近之法,即開疆拓土,將內部矛盾,轉化為外部矛盾,且用最為干脆利索的方式,掠奪外部財富,來平衡內部矛盾,同時,開疆拓土,亦是可以增加至關重要的生存空間與生存資源。
而生存空間與生存資源,換而言之,便是土地!
正如后世某個號稱世界警察的國家,通過經濟手段掠奪全球財富,供養它一國,這是其立于世界之巔的根基所在。
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那個國家,自身的底子,很堅實,極為堅實!
當然,這不是說那個國家吏治有多清明,資源再分配有多么高明。
而是說,那個國家富饒的土地,天然就讓那個國家的百姓,有著充足的生存空間與生存資源。
民以食為天,任何一個時代,科技再怎么發展,不可忽略的,就是這個食字。
而那個國家,土地肥沃,地勢平坦,僅僅輪耕種田,便可輕易滿足全國所有人的食之一字,且還有極大的富余。
堪稱充沛的糧食,帶來的便是畜牧業的飛速發展,畜牧業的紅紅火火,也就帶來了更為高層次,且必然極為充足的肉類食品。
如此充足到富裕的食品供應,也就意味著,在那個國家,關乎人之生存根基的食品,是糧食也好,肉類也罷,必然會極為便宜。
而對一個國家而言,僅僅近半的土地產出的糧食,便可輕而易舉滿足全國所有人的需求,并且有著極大的富余。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充足的生存資源,將會將社會的矛盾無限掩蓋。
意味著社會動亂的可能性,將無限降低。
意味著國家可以騰出海量的財富用作它處。
意味著可以用糧食這張牌,輕而易舉的控制缺糧國家的命脈。
意味著,操縱金融,乃至超發貨幣,也極難影響到富裕到充足的種植畜牧業。
食之一字的極度穩固,將意味著無數次折騰的底氣所在……
有著無數的好處,沒有一絲一毫的弊處。
就好比現如今的大恒,若是僅僅全國一半的土地,便能滿足全國所有百姓的需求,那……小冰河時期的天災,將完全不足為懼。
那將意味著,大恒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去實施各種宏圖偉業。
只要給大恒時間,那以大恒的體量,母庸置疑,這個世界,都會是大恒的!
但這顯然不可能,華夏文明,雖是源遠流長,傳承不休。
這個文明,雖自古都是以農為主,乃至自古便是農業壓倒一切。
但這片土地,在特殊的地形地勢下,放眼世界其他農業之地,絕非上好的農業之地。
如今大恒天下,有近一半的土地,都是名副其實的貧瘠之地。
他想打下來的西域,草原,也都是貧瘠之地。
而貧瘠之地,就意味著無法供養太多百姓,沒有足夠的人口,也就意味著統治的不穩!
故而,北疆自古以來,戰亂不休,究其根本,就是因為無法大規模種植,無法供養足夠的人口,若是可以的話,草原恐怕早就成了漢地一省了。
而任何一個統治者統治這個國家,首先面臨的問題,便是最為根本的糧食問題。
不解決這個問題,國家根本就談不上發展!
他現在面對的,也是這個問題,甚至,這個問題,在小冰河時期的影響下,比歷朝歷代,都要嚴重!
自前明,到現如今昭武五年,這么多年的時間,他所實施的絕大部分政策,也都是為了面臨這個問題。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所有的政策,都是治標不治本!
甚至,限于這個時代的局限,治標都難!
大恒天下產出的糧食,連滿足大恒百姓的所需,都難以做到,更別說,再打下一處處貧瘠之地,讓大恒輸血了。
現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開發江南,發展海貿,盡可能的先將這個問題壓制。
唯一慶幸的便是,這個時代,雖是一個愚昧的時代,但對大恒而言,這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
只要大恒有實力,便可肆無忌憚的掠奪世界財富,而不用擔心任何外在環境的干擾。
同樣,只要大恒有實力,便可肆無忌憚的開疆拓土,開拓漢民的生存空間,增長漢民的生存資源。
如東南亞那一大片肥沃土地,天子無疑是垂涎已久。
只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大恒目前沒有能力去開疆拓土。
就如同朝鮮一般,直至如今,朝鮮依舊不穩,究其原因,還是只因為遼省漢民太少,統治根基不強。
若遼省有個幾百上千萬漢民,朝鮮那必然輕而易舉便納入了統治。
東南亞亦是如此,西南邊陲剛收復,西南不穩定,不繁榮,就極難對東南亞形成有效輻射,乃至有效統治。
強行的開疆拓土,只會帶來無窮的隱患,乃至天大的損失。
故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大恒都只能以發展內部為主。
而這內部發展,根基還是在于農,在于民。
天子沒有去詢問這些百姓過得如何,他也曾在底層待了許久,自然無比清楚,水至清則無魚。
總有貓膩存在,區別就是在于貓膩的多與少。
從這些百姓的氣色與神態,便可看出,至少,在這一個縣,貓膩,并不多,這就已經足夠了。
若因為一點貓膩,便雷霆大怒,人頭滾滾,那誰能保證,下一批官員,不會有更多的貓膩?
思緒流轉之間,天子抿了抿嘴唇,雙眸微閉,一股從未有過的疲憊卻是涌上了心頭。
腦海之中流轉的國事政治,亦是緩緩消散,太過疲憊,似乎都不愿意再去考慮國事。
腦海之中思緒恍忽,最終,似是直指內心最深處一般,塵封,壓制已久的回憶,亦是浮現而出。
他記得清楚,他接觸武學后,便定下了那一個虛無縹緲的長生夢。
他第一次至京城,定下了他來此世的第二個目標,醒掌天下權,罪臥美人膝。
也可是說是追尋長生夢的路途上,肆意而為的一抹獨特風景。
可多久了?
曾經堅持不懈的武學,已經近乎放棄。
這個本該為路途上獨特風景的權利,卻成了他人生中的全部。
他掌握權利,本該是為了肆意妄為的暢快,為了給他的武學之路添上幾分資糧。
可在他的手中,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利,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怖壓力,每時每刻,都將他束縛其中,為了權利而權利!
可……事已至此,再無絲毫回頭路,
若再給他一次機會,想必,從一開始,他就絕對不會接觸權利這個東西。
他要完完全全為自己而活。
逍遙自在,放浪形骸,當肆意一生,無所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