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宮之中,大家伙望著有出氣沒進氣的叔孫州仇,一個個只能大眼瞪小眼。
問他話,叔孫州仇也不回答。
想上前攙扶吧,又怕扯動了他的傷口,到時候他真死在這兒,算誰的鍋呢?
大夫們誰都不敢上前,這下子魯侯可急了。
“叔孫子,您……”
他站起身來,正想走下去看看叔孫州仇到底什么情況,可還未等邁出步子,叔孫州仇終于說話了。
叔孫州仇頭上冒著虛汗,輕輕咳嗽著。
“臣聽聞,幽王時,涇水、渭水、洛水附近都發生了地震,河水斷流,岐山崩塌。
于是,伯陽父就預言:‘周將亡矣!’
伯陽父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參照了天地運行的規律。
天地之氣,都擁有屬于自己的次序。如果錯亂了原本的位置,天下就會大亂。
陽氣滯留在內不能出來,陰氣受到壓制不能散發,便會產生地震。
三條河流都發生了地震,就是陽氣不在自己的位置,所以壓制了陰氣。
陽氣失位而處于陰氣的位置,河流的源頭一定會阻塞,水流被堵塞,農事便不能開展,商貿也被阻絕,國家一定會滅亡。
如果水流暢通、土地濕潤,就能生長萬物,為民取用。
水流不暢、土地干枯,百姓就缺乏財用,這樣一來,國家怎么會不滅亡?
過去伊水、洛水枯竭而夏朝滅亡,黃河枯竭而商朝滅亡。
而幽王時,周的國運就如同夏、商二代的末世。
河川的源頭被堵塞,源頭堵塞水流就會枯竭。
立國要依靠山、川,河流枯竭,山嶺就會崩塌,山崩水竭,這是即將敗亡的征兆。
出現這樣的征兆,國家不超過十年便會滅亡,這是天數的極限。
凡是被上天厭棄的,國運是不會超過這個極限的。
果不其然,岐山崩塌的第十年,犬戎入侵宗周,幽王因此而死,宗周滅亡。平王東遷,建立成周。
現今,魯國經逢大旱,淄水、汶水雖不至于枯竭斷流,泰山雖未崩塌,但已經代表了上天的意志。
這是在警示魯國啊!陽虎作亂便是預兆。
國家將要滅亡,而國君卻在考慮攻伐國外,這如何能讓我不感到憂慮啊!
您何不采納孔夫子的建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難道您還需要擔心得不到顓臾的土地嗎?”
魯侯聽到這話,腳步頓時停下了。
果然啊!
叔孫州仇今天來,就是為了給孔子撐腰的。
他看了眼地上的叔孫,又瞥了眼一旁的季孫斯與孟孫何忌。
他們倆的臉色可不大好看。
在討伐顓臾這件事上,魯侯的利益并不算太多,伐了他沒有太多好處,不伐他也沒吃什么虧。
所以魯侯本來也沒心思去趟這個渾水。
但宰予的出現,卻讓他動了心思。
雖然魯侯現在還不能確信,但至少從宰予在內亂中的表現看,菟裘大夫至少現在是同公室穿一條袴的。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反對討伐顓臾,但既然菟裘大夫反對,那我也給他釋放點表示友好的信號吧。
魯侯借著叔孫州仇的話茬,裝作惶恐的給宰予等人遞話。
“真的有這么嚴重嗎?”
魯侯直鉤釣魚,一直潛水的宰予,自然毫不猶豫地將早就準備好的王八栓到了魯侯的魚鉤上。
宰予出列道:“下臣聽聞,當初晉文公出兵討伐原國,命令全軍攜帶三天的口糧。
如果到了三天,原國還不投降,文公就下令晉軍撤退。
三天已到,文公打算撤軍,這時探子出城來報告說:‘原國最多再能支持一二天了!’
軍吏就將情況匯報給晉文公,勸他再堅持兩天。
文公說:‘得到原國而失去信義,那又依靠什么來號令民眾呢?信義是國家賴以生存的保障,因此不可失信。如果我再堅持兩天,縱然得到了原國,也將因此失去晉國。’
于是,文公便下令撤離原國。
結果晉軍剛走到了原國附近的孟門,原國便派人向文公請降了。
下臣以為,國人奮不顧死為國家死難,幫助平定了陽虎的內亂。
國君與大夫們一致約定要用土地來賞賜有功勞的國人,這便是對民眾許下了承諾。
然而現在,卻又告訴國人,國內已經沒有多余的土地可以用于封賞,這便是對民眾失去了信義。
失去了信義,那么連陽關的叛亂都無法平定,又怎么能驅使國人幫助您攻打顓臾呢?”
宰予這話明面上是在說信義的重要性,但重點卻不在于信義,而在于最后一句。
將最后一句展開來,再把國人二字換成宰予,這才是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這段話也不是對魯侯說的,而是對一旁的季孫斯與孟孫何忌說的。
用大白話來表述,其實就是:我一個菟裘大夫,怎么就跑到陽關去了?如果你們堅持要討伐顓臾的話,那接下來幾場仗的領軍人選,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宰予當場開擺,這下季孫斯可慌了。
現在叔孫州仇不跟著他們摻和,那就得由他和孟孫何忌出軍討伐。
雖說不是不能打,但季氏本就在內亂中元氣大傷,上上下下都在抓內鬼,一時之間讓他找個會領軍的,還真不好找,找到了他也未必敢用。
就好比子路,雖然子路現在已經成了季氏家臣,但他入職時間不長,還沒有熟悉季氏之軍的旗語鼓點。
再者說,子路也是孔夫子的學生,現在宰予和孔子都反對出兵,誰知道子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萬一他消極怠工,那季氏在魯國一家獨大的局面能否維持下去都難說。
從前季孫斯還相信三桓至少在國內問題上可以同進同退,但公斂處父在內亂中的表現,實在讓他無法忘卻。
先前季孫斯還能用‘公斂處父一人獨走,孟孫何忌不知內情’的理由騙騙自己。
但昨天,公斂處父正式升任孟氏家宰,在季孫斯看來,這便足以說明孟孫何忌的態度。
公斂處父升職說明孟氏內部對于公斂處父的‘工作’是表示肯定的!
再加上從前魯昭公攻打季氏時,最先對季氏伸出援手的也是叔孫氏,孟氏是發現叔孫氏出手后,才對季氏派出了援軍。
幾件事串聯在一起,季孫斯難免心里有想法。
季氏缺兵少將,而孟氏不懷好意。
與他們一起去攻打陽關,無異于與虎謀皮。
季孫斯心中一番計算后,最終得出結論。
伐顓臾事小,因此與叔孫氏以及宰予決裂事大。
與其交好孟氏,不如交好叔孫州仇和宰予。
但要想和他們搞好關系,不出點血是不可能的。
季孫斯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心臟都在抽搐。
他上前一步,俯身行禮道:“下臣愚鈍,先前不能領會其中真意。但今日,菟裘大夫一襲話,真可謂是,令我有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啊!”
宰予聽到這話,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不由地被季孫斯能伸能屈的精神所折服。
夫子一連給你上了三天課,你沒撥云見日,我這才剛到,你就茅塞頓開了?
這話說得,搞得我和開塞露一樣。
孟孫何忌也沒料到季孫斯居然反悔的這么果斷,他剛想開口詢問到底咋回事。
豈料,季孫斯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季孫斯道:“討伐顓臾的事今后不必再提。但如果不能討伐顓臾,就沒有多余的土地用于封賞。國君想要信守承諾,然而道義卻不能推行,這是我作為臣子的恥辱。
我愿獻出所有陽虎在曲阜霸占的田地,用他的不仁來實現國君的仁。”
季孫斯此話一出,孟孫何忌的腰板一下挺直了,就連躺在地上的叔孫州仇都被驚得睜開了眼睛。
季孫斯獻地,自然是好事。
但問題是,季孫斯拿出土地,那他們不得跟上嗎?
他們拿得少了,得被國人戳脊梁骨,拿得多了,自己又吃虧。
如果和季氏拿出一樣多的田地,季氏等于是從一萬塊錢里面拿出一百塊,而他們是從五千塊里拿一百。
兩相對比之下,季氏對兩家的優勢反而還更大了。
而大夫們也各有各的盤算,要臉的當即表示也給魯侯捐點善款,不要臉的則盤算著該怎么樣才能少捐一點。
孟孫何忌看見這情況,只得嘆了口氣,認命似的準備出面認領屬于孟氏的額度。
叔孫州仇則閉著眼睛,假裝傷到深處,再起不能。
宰予看見朝堂上的人生百態,只得暗自搖頭:“真是蟲豸啊!”
不過這倒也不能算是個壞消息,如果三桓內部鐵板一塊,他又怎么能在其中見縫插針呢?
宰予起身出列道:“各位大夫公忠體國,此乃國家之幸。但下臣私下以為,這次可以讓大夫們獻出土地封賞功臣。但下一次封賞時,難道還要借助這樣的方法嗎?這樣的做法,恐怕并非長久之計啊!”
魯侯看見一毛不拔的三桓居然出血,原本真高興呢,誰知宰予立馬就給他澆了盆涼水。
魯侯趕忙問道:“那,以宰子之見,如何才算是長遠之計呢?”
宰予道:“魯國自先君伯禽就藩以來,已歷五百年。國中肥沃的田地大多已經開墾,曲阜周邊的惡土也早已化為良田。
臣聽聞:使天下富足的原則在于明確職分。開墾田地,整頓田地,鏟除雜草,種植谷物,施加肥料使土地肥沃,這是農夫所做的事情。
掌握農時,鼓勵農民,促進生產,增加收益,使百姓和睦,使人們不偷懶,這是將帥的事情。
使高地不干旱,洼地不受水澇,使寒暑節令適宜,使五谷按時成熟,這是上天所做的事情。
至于普遍地保護百姓,普遍地愛撫百姓,全面管理百姓,即使有旱澇災害,也使百姓沒有饑寒交迫的禍患,這是圣明的君主和賢大夫們的分內之事了。
我國去年遭逢水旱之災,今年便出現了糧食短缺的現象。這里面誠然有上天的責任,但難道就不存在人的因素嗎?”
魯侯微微一皺眉,他追問道:“那宰子認為這是寡人的責任,還是卿相的責任,又或是農人的責任呢?”
宰予俯身拜道:“這是齊侯的責任。”
“齊侯的責任?”
魯侯怎么也沒想到宰予居然能一棍子打到臨淄去。
他想了想,開口問道:“宰子是在責怪齊侯去年派軍侵入我國,割除了我國西鄙的黍麥嗎?”
宰予搖了搖頭:“我聽說:英明的君主必定謹慎地順應時節的變化,開源節流,時常謹慎的考慮這些問題。
使天下的財富綽綽有余,國家就不再擔憂財物不夠了。
如果這樣,那么上下都富足,國家和民眾都沒有多余的地方來儲藏財物,這就是國計民生達到了頂點。
所以,禹時碰上了十年水災,商湯時遇到了七年旱災,然而天下的民眾都沒有遭受饑餓的苦難,十年以后,谷物又豐收了,而原來儲備糧還有節余。
現在,國君您雖然比不上夏禹、商湯,但在災年時,卻依然可以做到節省用度。
然而我國的民眾卻依然遭受饑荒,這就是節流做到了,然而開源沒有做到。
我之所以責怪齊人,便是因為齊國侵占了我國的汶陽之田。汶水之陽的田地受汶水浸潤,土壤肥沃,土地平坦,適宜耕作。
汶陽之田正常收獲,便足以救濟全國受災的民眾。
如果能夠接引汶水,挖掘溝渠,便又可以再造數萬畝上等田地。
有了這些田地,便足以養活魯國五分之一的人口。
汶陽之田豐收,那么各地的倉廩中的五谷就會多到溢出,存起來的糧食全國的民眾三年都吃不完。
如此一來,又何至于因為一點點的水旱之災而苦惱,因為沒有土地封賞功臣而感到煩惱呢?”
魯侯被宰予說的意動,于是便開口問道:“宰子的意思是,攻齊奪回汶陽之田?”
宰予搖了搖頭,拱手行禮道:“臣請與齊國和談,以齊上卿高張交換汶陽之田。”
“這……”
說到和談,魯侯明顯有些擔心。
“可這樣一來,難道不會觸怒晉國嗎?”
宰予開口道:“難道君上不打算背叛晉國嗎?”
魯侯聽出了宰予話語中的不妙:“宰子何意?”
宰予從袖中取出一份書信,交予身邊小臣轉遞魯侯。
“請君上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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