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宰予看來,冉求的勸諫不無道理。
以春秋各國氏族互相通婚的歷史經驗來看,與實力差距過大的勢力聯姻,從來都是利弊參半的。
利自然是可以獲得來自女方娘家的強力支持,有的人更是可以靠著老婆一飛沖天。
遠的不提,就說近幾年,楚國就有一位因為娶了公室女子而一躍成為大夫的人物。
當初,吳國攻破楚國都城郢都,楚王在慌亂之中連夜出奔。
因為吳軍攻勢太猛,所以一時之間也來不及準備車輛,楚王和他手下的大夫們大多數只得徒步逃亡,實地上演了一場春秋馬拉松。
好在吳軍的心思都在搶劫郢都的財物上,所以沒有多少人去追擊楚王,因此他們才得以脫困。
而在徒步逃亡的過程中,楚王的妹妹季羋因為體弱,步行沒多久就再也走不動了。
眼見著身后的吳人就要追上,情急之下,楚國小臣鐘建背起季羋抬腿就跑。
就這樣,鐘健背著王女一路跟著楚王跑到了二百里外的鄖地。
后來,楚大夫申包胥前往秦國求來援軍,幫助楚國擊退了吳國的攻勢,楚王也終于得以回到國都。
此時楚國境內百廢待興,楚王為了穩固外部環境,于是就打算讓妹妹季羋嫁到附近邦國,通過姻親關系建立同盟。
但季羋估計是在逃亡的日子里與鐘建產生了感情,于是就耍滑頭,向兄長辭謝說。
“按照禮法與風俗,作為女子,就是應該要遠離男子。我雖然很想遵從您的命令,可是鐘建已經背過我了。”
換成現在的話來說,季羋的意思就是——我不干凈了。
楚王一聽這話,頓時被妹妹干沉默了。
禮法?
咱楚國啥時候開始講起這東西了?
不是‘我,蠻夷也’嗎?
妹子,到底是你記錯了祖宗的教誨,還是我把師保的教育學劈叉了?
不過楚王稍微一琢磨,很快也明白了妹妹的心思。
于是在短暫的掙扎之后,楚王終究還是心疼妹妹多一些,就沒有強行讓她出嫁,而是將她嫁給了鐘建。
因為自己這個妹夫的身份實在太低,所以楚王干脆順手給他封了個大夫,讓鐘建去做掌管音樂演奏的樂尹一職。
聯姻的好處說完了,接下來就該輪到弊端了。
僅就魯國內部而言,引起了季氏內部混亂的季姒,就是齊國鮑氏的女子。
齊國鮑氏雖然比不得國高二族那般顯赫,但同樣也是穩居齊國第二梯隊的大夫之族。
他們的祖先,正是管鮑之交的主人公之一鮑叔牙。
而季姒作為鮑文子的女兒,遠嫁到魯國季氏。
一方面,幫助丈夫季公鳥提升了他在魯國國內和季氏族內的地位。
另一方面,當季公鳥死后,季姒與仆隸私通并詆毀季公若等人,但季平子在知曉真相后,卻依然選擇讓季公若抗下污名,還冤殺季公鳥的家臣申夜姑。
這雖然是為了保全季氏的最大利益,但也不得不考慮到來自齊國鮑氏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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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季平子正處于與公室、叔孫氏以及孟氏的角力階段,為了能夠成功完成‘興廢三軍’的計劃,實現季氏宰執魯國的大業,季平子當然也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
而像是趙毋恤的姐姐季嬴這樣的三晉女子,更有著一個相當顯著的特征。
那就是,來自三晉的女子,通常都懷有著相當濃重的家國情懷。
當初晉惠公與秦穆公在韓原交戰,晉惠公戰敗被俘,穆公因為惱怒晉惠公趁著秦國鬧饑荒前來攻擊,于是就考慮把他殺掉祭祀上帝。
而穆公的夫人,也是晉惠公的姐姐穆姬在得知了這個消息后,她雖然同樣怨恨弟弟晉惠公繼位以后把娘家搞得一團糟,害得其他幾個弟弟都不敢回晉國。
但從晉國的角度上來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晉國現在新逢戰敗,如果晉惠公再死了,那晉國的麻煩可就大了。
但穆姬也知道弟弟晉惠公把丈夫得罪的太狠,光是吹枕邊風恐怕不足以令秦穆公改變想法。
她思來想去,最終決定給丈夫秦穆公整個狠活。
她命令手下人在宮內的高臺上堆滿柴薪,然后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太子罃、公子弘和女兒簡璧一起站在上面,還派人給尚未回到都城的丈夫傳話。
“若晉君朝以入,則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則朝以死。”
這段話的意思,也很簡單。
如果晉君白天來,那么臣妾就晚上自焚而死。如果他晚上來,那么臣妾就白天自焚死。
秦穆公得知夫人帶著兒女在公宮召開芭比Q的消息后,也只得讓晉惠公與秦國訂立盟約,便放他回去了。
而晉國賢大夫叔向的母親,也同樣是個厲害人物。
當初叔向想要娶申公巫臣的女兒做妻,但他媽想讓他娶娘家人。
叔向知道母親素來強勢,害怕這樣一來羊舌家的家政會被母親的家族左右。
于是就推辭說:“我的庶母多,而庶兄弟少。舅舅家的女兒不易懷孕生子,我把這作為鑒戒了。”
叔向他媽見兒子不聽她的,于是就說。
“申公巫臣的妻子夏姬嫁過四次人,前三任丈夫都因為她卷入災禍。
她這一輩子,害死了一位國君,坑害自己的一個兒子,滅亡一個國家,使兩位卿逃亡他國。
難道這就能夠不作為鑒戒了嗎?
我聽說:‘甚美必有甚惡’。
極致美麗的事務,必然有極致丑惡的一面。
那個人是鄭穆公少妃姚子的女兒,子貉的妹妹,子貉早死,沒有后代,所以上天把美麗集中在她身上,必然是要用她來大大地敗壞道德與世事的。
從前有仍氏生了一個女兒,頭發稠密烏黑而非常美麗,頭發的光澤可以照見人影,名叫‘玄妻’。
后夔娶了她,生下伯封,伯封的性情和豬一樣,貪婪無度,不知滿足,暴躁乖戾,沒有限度,人們給他起外號叫‘封豕’。
有窮、后羿滅亡了他的氏族,后夔因此而不能得到祭祀。
而且夏、商、周三代的禍難,我國的公子申生被廢,都是被美色為害。
夏有妺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公子申生是因為驪姬。
有了他們在前作為借鑒,你娶夏姬的女兒做什么呢?
有了尤物一樣的女人,就完全可以使丈夫的性情改變。如果不是極有道德正義的人娶她,就必然有禍。”
叔向被母親說的心里害怕,就不敢娶了。
但最終晉平公依然強迫叔向娶了她,生下了羊舌食我。
羊舌食我剛生下來,叔向弟弟子容的妻子就跑去告訴婆婆,說:“大叔子的媳婦生了個男孩。”
老太太知道后就打算去看看,可剛走到堂前,聽到孩子的哭聲就往回走,說:“這是豺狼的聲音。豺狼似的男子,必然有野心。毀掉羊舌氏的,一定是這個人啊!”
于是就不去看孫子了。
雖然從情理角度來說,叔向他媽不去看孫子,還說這種狠話,多半是因為對于兒子沒有娶娘家女兒不滿。
但好死不死,后來羊舌氏真的滅亡在了羊舌食我這一代。
所以,歷代史官都對此事大書特書,借此批判叔向不聽母親的話導致羊舌氏的滅亡,順帶稱贊叔向的母親智慧有先見之明。
但類似宰予這樣的明眼人都明白,羊舌氏之所以滅亡,不是因為娶了哪家的女兒,而是羊舌氏忠于晉國公室,擋了六卿的路。
史官們之所以要這么記,除了一小部分真的是腦子不清醒以外,剩下的絕大部分就是肚子里存著心思。
說白了,通過這件事,借題發揮,提倡所謂的‘孝’唄!
從‘孝’延伸開,進而就可以樹立起絕對忠誠的概念了。
所以,實際上,大家編的不是史書,都是心里的主義。
但話說回來,通過叔向母親和穆姬的所作所為,也能看出三晉女子的一些特點,她們的宗族國家觀念相當之重。
哪怕是趙毋恤的姐姐季嬴,在她原本的命運中,也是為了趙氏謀取代國的大計嫁給了代王。
而在趙毋恤手刃丈夫后,季嬴雖然愛惜丈夫,但也只能發出一句‘以弟慢夫,非義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歸’的感慨,然后用笄尖刺太陽穴自殺。
如果宰予和趙氏沒有生出利益沖突還好,一旦發生了矛盾,以季嬴這么執拗的個性,恐怕是既不幫趙也不幫宰,兩眼一閉香消玉殞。
宰予這邊正誓師準備出征呢,家里傳來消息,老婆死了,這誰受得了?
想明白了這一茬,宰予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得虧子有勸得及時,要不然我這么一沖動,把婚事應承下來,到時候季嬴成年了,他是娶也不是,不娶也不是。
面對著虎會滿面帶笑的問詢,宰予只得裝作沉重的開口道。
“延續宗祀,興盛家業,乃是人生大事。但如今陽虎之亂雖得平復,但國內政局仍舊不穩,陽關等地依舊由亂黨把持,若是不能盡快克復,只怕日久生變。
值此國家多難之際、危急存亡之秋,就連我國的叔孫子都不得不將婚事一再延后,予又何德何能,竟敢搶在叔孫子的前頭成婚呢?”
宰予說的話不算長,但透露的訊息卻不少。
他把叔孫州仇拖出來當擋箭牌,但這話落在虎會的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層意思。
第一,宰予受到魯侯之命前往討取陽關等叛亂城邑。
可按理說,這種大活一般輪不上宰予出馬。
畢竟攻城這種事,單靠精兵堆是沒有用的,就是得靠人命往上填。
可現在魯國居然把這差事交給宰予操辦,這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打壓他,似乎是有人蹲在后面隨時準備看他的笑話。
第二,宰予又說叔孫州仇不娶,他不敢娶。
這話一說出口,是哪些人在打壓宰予瞬間水落石出。
三桓嘛!
大概是三桓看宰予最近風頭太盛,擔心他威脅到三桓在魯國的地位,所以才用了這么陰損的招數,打算讓宰予在眾人面前現個大眼,以此來削弱他在魯國的聲望。
虎會的一番推導,思維緊密,邏輯嚴絲合縫,好像就真的是那么回事一樣。
畢竟他不知道宰予的手上握著陽關虎符,更不知道陽關的討伐權是他自己找魯侯要來的。
但不論如何,虎會總算明白了宰予一再不娶的原因,也可以回去給趙鞅交差了。
他拱手施禮道:“宰子說的是。兵者,兇器也。現在的確不是討論婚娶之事的時候,待您攻克陽關,再考慮婚事也不遲。
只不過,現在雖然不是嫁娶的時機,但您也應當對這件事多上上心了。
從前武王戰勝殷商,廣有天下,他的兄弟領有封國的有十五人,姬姓之族領有封國的有四十人。
正是因為有這些姬姓宗親的存在,所以周室的天下才能穩固,戎狄蠻夷也不敢侵入中原,異姓的邦國也不敢背離天子的命令。
現在您雖然才剛剛接受封地不就,但就已經貴為上大夫了。封地與官職得來不易,但想要長久的傳承卻更為不易。
六卿在晉國的地位之所以能穩固,三桓在魯國之所以如日中天,這都離不開族人之間的互相扶持。
我雖是個資質鄙陋的外臣,但也希望能夠同您講述這些淺顯的道理啊!”
宰予聽到這話,心里不由嘀咕著。
這你就放心好了,現如今,孔儒門生,在魯國擔任邑宰等職務、主政一方的有七人,擔任公室職務與三桓家臣的有三十六人。
這都是我的異姓兄弟,雖然可能的確沒有兒女親戚那么親近,但我們的目標卻也是一致的。
但心里話歸心里話,宰予面子上還是得謙虛回應的。
“予,受教了。”
他正準備提議待會兒宴請虎會一行人,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滾滾車輪轉動之聲。
宰予扭頭一看,來人正是高柴。
高柴剛下馬車,宰予正想詢問他去齊國送信的事情辦的怎么樣了,又發現虎會就站在他的身邊。
他和齊國的那點勾當,可不能讓趙鞅知道啊!
可不等他把高柴的嘴堵上,高柴便率先開腔了。
“子我,我剛剛看到淄水上停著一艘大翼,越國那小子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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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好好待它的,所以,請把它教給我來保護!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