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丘子鉏站在陽州城頭向外眺望。
陽州城外,如山海般浩蕩的魯軍正在集結。
而在魯軍之間,數十座形制不一的攻城器械也正在調動。
籍丘子鉏望著這些魯國軍隊,神情愈發凝重。
而他身邊的車右則忍不住緊張的咽了口水:“這得有多少人啊?”
籍丘子鉏回道:“這不是很好數嗎?一個方陣為一旅,一旅為五百人,眼下這里有三十個方陣,整整一萬五千人。”
“一萬五千人?我陽州守軍不過才三千余人,這……”
車右只覺腦袋有些暈。
籍丘子鉏見狀寬慰道:“不必擔心,我等只需堅守十日,十日一過,國子便會率軍來援。”
車右聽到這話,頓時安心。
但他不知道的是,國夏率軍回援的消息只是籍丘子鉏編出了鼓勵士氣的假話。
那日籍丘子鉏戰敗回營后,國夏便將晉軍來援的消息如實告知。
為了防止被魯晉兩國合圍包餃子,國夏決定先行帶領齊軍主力撤離陽州。
而籍丘子鉏則負責收攏高張軍的殘兵敗將,再加上他的本部人馬留守這里,盡力拖延魯軍前進的步伐。
國夏給籍丘子鉏留下的守城時間正是十日。
只要十日一過,籍丘子鉏便可以不用擔心軍法責罰,率領部屬撤離陽州。
而今天,則是籍丘子鉏留守陽州的第七日。
之前幾日,魯軍曾向陽州發起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攻擊,不過那些攻擊的目的不是破城,而是通過夜襲騷擾等方式使得齊軍疲憊懈怠。
但今日的進攻,顯然是大有不同。
前幾日,魯軍出動的攻城器械大多是鉤、援、繩梯這樣簡單輕便的物件。
可今日……
籍丘子鉏望著遠方由八頭役牛牽引、人力從旁輔助、緩慢移動中的高聳臨車,還有那由一眾甲士簇擁護衛、懸掛著巨木、朝著陽州城門緩緩推動的沖車,由四匹駿馬前驅用來幫助魯軍登上城樓的鉤援之車,以及讓齊國的無敵水師走向毀滅的三十余輛投石車……
他的心中忍不住感嘆:“魯國人,應該是要動真格的了!”
正當籍丘子鉏準備下令全軍戒備時,他忽然發現前方魯軍移動中的軍陣停了下來。
緊接著,魯軍的戰陣中分開了一條道路,八名甲士邁著沉重的步子,肩扛棺槨緩步走出。
籍丘子鉏眉頭一皺,疑聲問道:“這是做什么?”
還不等他想明白,魯軍的戰陣又起變化。
一座比陽州城頭還要高出不少的臨車被從戰陣之中推出。
而在這座臨車上站著的,正是身著赤紅披風的宰予。
宰予站在臨車之上,先是朝著棺槨俯身拱手,他的聲音響徹陽州郊野。
“今日之戰,請卞子在天之靈見證!”
宰予話音剛落,便聽見下方魯人戰陣也傳來了整齊劃一宛如雷動的復述聲。
“請卞子在天之靈見證!”
宰予聞言微微點頭,他的視線掃過下方肅穆默然、不發一言的菟裘甲士,又望向一旁殺氣騰騰、怒意勃發的卞邑徒卒。
宰予隨即高聲令道:“鳴鼓,進軍!”
戰鼓擂動,聲節緩慢,但卻不改慷慨激昂。
軍伍邁步,雖有刀山火海,依舊步步奮勇向前。
宰予和著鼓聲高唱道:“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我乘坐高大戰車準備出征,前軍列隊靜侯在都城郊外。從天子的宮殿里傳出命令,聽從國家召喚我到這里來)
原本一言不發的菟裘甲士也拍打著戈盾,開始和著他的曲調放聲高歌。
“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召喚我的仆從馬弁到身邊,告訴他們一同上車到前線。國家多事之秋安全成大患,我們務必緊急赴難勇向前)
隨著曲調激昂,不少讀過《詩》的魯軍將士也開始和著他們的曲調一起唱起了這首《出車》。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給南仲下發號令,派他去遙遠的朔方筑城。眾多戰車一齊出動響嘭嘭,旗幟漫空飛舞斑斕又鮮明)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天子給我們頒下號令,火速趕往那朔方筑城。威名赫赫的南仲啊!率軍出戰把玁狁一鼓蕩平!)
魯人聲勢浩蕩,見得此情此景,籍丘子鉏的額前不禁生出一絲冷汗。
今天的魯軍,好像和他往常印象中的魯軍……
不太一樣!
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慌亂的時候,守城戰,他才是占盡地利優勢的一方。
只要穩扎穩打,焚毀魯軍的攻城器械,擊退了魯軍的先鋒精銳,剩下的自然作鳥獸散。
現在陽州的幾處城門已經被他下令用土石堵死,換句話說,魯軍要想破城,要么就把城墻拿下來,要么就準備好用人命去硬填。
籍丘子鉏心下叨念著:“三天,只要再守上三天,就可以搭船從濟水撤離了。”
這三天里,無論付出何種代價,他籍丘子鉏都得硬守下來!
籍丘子鉏望著魯軍的各種攻城器械逐漸接近陽州的城墻,估算著他們已經進入齊軍的射程后,便準備喝令放箭。
誰知還不等籍丘子鉏下令放箭,被推至陣前的魯軍投石車便已經率先發炮。
三十余枚裹挾著火浪的巨石如流星般墜落在陽州城頭,只聽見砰砰砰的巨大轟鳴聲,城墻上便濺起了成片煙塵。
籍丘子鉏被飄散的塵土嗆進口鼻,眼睛迷入灰塵無法睜開,但他依然不忘高聲命令。
“弩車校準,掀翻魯軍的鉤援之車,不能讓他們登上城頭!”
籍丘子鉏一聲令下,陽州城垛之間的弩車瞬間扭轉方向,一名士卒抱著足有小臂粗細的巨型弩矢搭上弩弦。
弩矢飛馳而出,如同利刃般貫穿鉤援之車的車前擋板,數名躲藏其后的魯軍士卒被貫穿前胸死死的釘在了地上。
周邊的士卒眼見同伴倒地,趕忙填補上他的位置,繼續推動著鉤援之車向前推進。
如此數輪射擊,魯軍頂著齊軍的箭雨,冒著被弩矢貫穿的風險,但斗志卻絲毫不減。
籍丘子鉏看到魯人各個奮不顧死,頭皮都禁不住發麻。
“這些魯人,到底是何人的部屬?”
但還不等他想明白,魯軍的臨車已經被推至近前,臨車平臺之上,早已憋了許久的魯軍弓手們撒開弓弦,魯軍的箭雨頓時席卷城頭。
趁著齊軍應付不暇之際,高舉棚板抵御齊軍射擊的魯軍士卒驟然散開,為身后手推飛橋的同伴們讓開一條坦途。
一瞬之間,悍不畏死的卞邑徒卒推動著十幾座由圓木和木板打造,裝配有木輪的飛橋沖向護城河。
只聽見轟隆數聲后,十幾座飛橋被填裝在了護城河的溝壑之間。
鉤援之車通往城墻的最后一道障礙也被徹底掃除。
臨車之上的宰予見狀,立刻拿起鼓槌手臂繃緊,如雨點般奏響車上戰鼓。
伴隨著猛烈的擊鼓聲,推動著鉤援之車的士卒紛紛咬緊牙關,手臂青筋暴起,奮力向前推動。
籍丘子鉏見勢不妙,立刻大吼一聲:“上飛鉤!”
此話一出,城墻上立刻飛出七八枚由繩索的鉤爪。
這些鉤爪盤繞于鉤援車上,繞了幾圈后,死死地固定在了車身。
籍丘子鉏大喝一聲:“給我拉倒它!”
一聲令下,齊軍一擁而上,每一條飛鉤后都站著三四名士卒。
他們橫眉豎目,一齊用力,如拔河般向后拖拽繩索。
魯軍的鉤援車一瞬之間,竟有了傾覆的危險。
正在危難之際,宰予連忙下令道:“臨車弓士,射擊墻頭拖拽飛鉤之人!”
“主君勿慮,有我紀勝在此!”
紀勝手持拓木漆弓,抽箭拉弓一氣呵成,眨眼之間,城墻之上三人落命。
三人中箭撒手,攀附在鉤援車上的飛鉤立時少了一條。
紀勝正想再度抽箭射擊時,卻發現身旁箭袋竟已空無一物。
正當不解之時,只聽見耳邊響起咻咻數聲破空之音,緊接著便看見墻頭齊軍又有七八人中箭倒地。
宰予順著發箭的方向望去,只見兩位手持巨弓,如鐵塔般高大的漢子并肩而立。
數尺的長箭在他們的大手的襯托下,就像是筷子般嬌小。
那個稍黑些的漢子端著巨弓瞄向城頭的敵軍,一邊瞄準,他嘴里還念念有詞道。
“下一箭,我要射面頰。”
話音剛落,羽箭射出,墻頭齊軍捂著臉痛苦倒地。
稍白些的漢子只是輕輕點頭,也瞄準墻頭撒開一箭。
須臾之后,墻頭士卒捂著眼睛痛苦倒地。
白漢看到這里,先是一愣,旋即慚愧的垂著腦袋道。
“我沒有本事,我原本是想射他的額頭的。”
宰予看到這里,不由驚問道。
“這二位勇士是卞邑士卒嗎?我不記得我菟裘軍中還有如此善射之士啊?”
紀勝看到他們的箭術后,心有不甘的搖了搖頭,向著宰予回報道。
“回稟主君,此二君,乃孟子帳下。魯之善射者,莫能出其右者。”
“喔?”宰予驚異道:“如何稱呼?”
兩兄弟聞言,一邊放箭一邊回道。
“顏氏兄弟。”
“顏息。”
“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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