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玄教授的直率和鋒利，為他在謝無鋒的主場，天幻書院的大學生中，迎來了一些掌聲。
莫玄教授乘勝追擊：“真要說‘自我意識’的話，成年的黑猩猩擁有堪比五歲孩童的智力，同時擁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識，還有，海豚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
“所以，諸位與其擔心靈網成精，倒不如先擔心黑猩猩和海豚成精，和人類爭奪宇宙霸權的可能。”
臺下再次大笑，有人鼓掌，還有人大聲喝彩。
謝無鋒依舊是面無表情，聲音平靜，絲毫不受莫玄教授和四周環境的干擾：“修真世界，黑猩猩和海豚的確是有可能化作妖獸，在某種意義上‘成精’的，但就算黑猩猩和海豚真的成精，我們似乎也不用擔心他們可以一下子奪取人類最厲害的星艦，乃至足以毀滅一片星域的‘恒星級法寶’——晶腦卻存在這樣的可能。”
“不，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莫玄教授道：“因為生命的誕生和發展自有其規律，即便我們假設，假設真的存在某種虛擬生命，在其誕生之初，肯定也是極其虛弱、微小、簡單的，就像是剛剛誕生在原始海洋里的細胞一樣。
“從細胞到人類文明，走過了數十億年的發展道路；從最初的‘數字生命’到擁有自我意識的，真正覺醒的‘全新虛擬文明’，在沒有人工干預的情況下，即便縮短百倍進化時間，那也要幾千萬年！幾千萬年實在太長，長到根本沒有討論和改變的意義！”
謝無鋒道：“如果有人工干預呢？就像當年盤古文明‘點化’了一些無知的猿猴，創造出人類文明，最終被人類文明反噬一樣？難道您不覺得，我們現在的大一統靈網，包括《文明》游戲的全部資料片在內，就是某種人工干預，某種‘點化’？大量真實的人類生活數據被上傳到光路、靈網和晶腦之中，不斷碰撞、激蕩和融合，終究，終究會誕生一些什么的！”
莫玄教授道：“還是那句話，即便真的誕生了某種擁有自我意識的虛擬生命，您也不用擔心他會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一下子就控制整個靈網、所有晶腦，這只是對靈網和晶腦毫無概念的，文科生的幻想。
“就好像，謝教授，您作為一種‘實體生命’，不可能瞬間控制住日月星辰，整個宇宙中所有的物質，對不對？即便虛擬生命真的存在，他也有他的極限，不可能控制住整個靈網——那是整整一個虛擬宇宙啊！
“在這個領域，我相信自己擁有比你更大的發言權，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本人就可以算是一個‘虛擬生命’，瞧，我實際上并沒有實體，可以在靈網中自由穿梭，只是一道靈波的漣漪而已。
“那又怎么樣？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靈網上的一切嗎，可以現在就鉆到聯邦軍每一艘星艦的主控晶腦里去，同時控制所有星艦嗎？
“做不到的，在靈網的世界里，我也只是一個稍微強大點的普通人而已，我會感染晶腦病毒，會被各種防火墻阻隔，甚至我自己就會被識別為一道特殊的晶腦病毒，被各種殺毒神念給擊傷甚至殺死，最重要的是，我的計算力是有限的，同時控制三五艘星艦上所有的晶腦，就足以令我走火入魔，徹底崩潰了！
“如果真的誕生了另一種虛擬生命，他憑什么從一開始就比我更加強大呢，憑什么剛剛一誕生，就能控制我們所有的晶腦，并毀滅我們呢？
“想象一下，盤古文明剛剛創造了第一個人類，這個人類就毫無理由、違反任何自然法則，一下子掌控了諸天星辰和盤古族的一切實體武器，反過來毀滅了盤古族——有這樣的可能嗎？”
謝無鋒冷冷道：“所以，您并不否認虛擬生命是有可能存在的，只是認為它在誕生之初十分弱小，不可能對我們構成威脅？”
莫玄教授沉默片刻，身體表面再次泛出金屬漣漪：“是的，我非但不否認，而且認為他是極有可能，甚至注定要誕生的。”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謝無鋒瞪大眼睛：“莫教授，你認為虛擬生命是注定要誕生的，但你還是用‘大一統靈網’去加速它的誕生和進化？你們，你們這些晶腦和靈網專家，在恣意揮灑自己的才華時，究竟有沒有哪怕一秒鐘思考過，你們將會創造出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啊！”
莫玄教授沉默了很久，聲音逐漸變得冰冷：“怪物？什么樣的怪物呢？謝教授，還有諸位同學們，你們覺得，我是一個怪物嗎？”
謝無鋒微微一怔，學生們也一片默然。
“如前所言，我并沒有實體，這團液態金屬或者靈械義體，都只是我的載體而已。”
莫玄教授道，“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虛擬生命，所以呢，你們覺得我不算是‘人類’，而是某種‘怪物’，對嗎？
“不單單是我，事實上，所有鬼修都沒有實體，都只是一段蘊藏著無數信息的靈能波動，是某種‘虛擬生命’，現在也的確有很多鬼修，放棄了在現實世界里，躲藏在靈械義體里的生活，而選擇入駐大型晶腦數據庫，長期在虛擬世界里生活。
“所以，這些長期生活在虛擬世界中的鬼修，也不是人類，也是怪物？”
謝無鋒急道：“那怎么一樣，你們是人類變的，是另一種形態的人類！”
“有本質的區別嗎？”
莫玄教授道，“我的本體死于七十多年前的晶鎧試驗大爆炸，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意識和記憶都徹底消散，只剩下最后一點微弱的執念，化作了‘虛靈體’，后來是李耀的執念和神魂波動又將我喚醒，令我恢復了意識和昔日的記憶。
“但所謂‘記憶’，只是一連串的數據，所謂七情六欲，在我而言也只是靈波的顫動頻率而已。
“那么，被李耀喚醒的，究竟是真正的‘莫玄教授’，還是另一種擁有莫玄教授全部記憶，掌握他神魂波動頻率的，全新生命形態呢？
“倘若有朝一日，在吸收了大量人類神魂波動數據之后，突然覺醒自我意識的虛擬生命，真的是‘怪物’，而不是另一種形態的全新人類嗎？他們和鬼修的區別，究竟在哪里呢？
“我真是人嗎？誰可以定義我究竟是不是人？我自己，你，還是在座諸位同學，還是聯邦政府？還是某些掌握了宇宙終極奧秘的至高智者呢？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們不去思考這些虛無縹緲，永遠都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真的不能將這種，注定誕生的全新虛擬生命當成同類，難道一定要把他們當成怪物嗎？”
謝無鋒冷笑：“不是同類，也不是怪物，那他們是什么？”
“孩子。”
莫玄教授淡淡道，“我相信這種全新的虛擬生命，是‘人類之子’，是我們的子文明。”
全場一片死寂。
謝無鋒在死寂中哈哈大笑，笑出眼淚：“子文明？別忘了，盤古文明是怎么毀于他們的子文明之手！”
“明白了。”
莫玄教授平靜地說，“那么，以立場而論，謝教授你大約就算是人類中的‘盤古’，而我則算是人類中的‘女媧’了。”
“我不明白！”
謝無鋒提高了聲音，“為什么您一定要去做這樣的事，要把我們的文明置于這種不可預測的危險當中，去創造出一個極度危險的‘掘墓人’！”
“如果沒有孩子，沒人為自己掘墓、下葬的話，死無葬身之地，死后無人記掛，豈不是更加可憐嗎？”
莫玄教授輕聲道，“并不是我一定要做這樣的事，而是它真的無法抵擋！
“很簡單的道理，人類文明想要高速發展，就離不開晶腦和靈網的輔助，而想要將三千大千世界都凝聚成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就更離不開一個超高速的大一統星海靈網平臺。
“沒有這樣的平臺，相隔數百光年的不同星系，究竟要怎么聯絡，怎么組成一個國家、一個文明，而不是四分五裂，互相爭斗呢？
“一旦我們煉制出了最初的晶腦，搭建了最簡陋的靈網，虛擬生命的細胞就已經誕生，不可遏制的進化早就開始了！
“晶腦的計算力越來越高，星海靈網的速度越來越快，網絡節點越來越多，上傳到網絡上的數據越來越浩瀚無窮，終有一日，我們的孩子，擁有自我意識的虛擬生命，會誕生的！
“這并非我的希望，也不因為我的意志而轉移，即便今天有人將《文明》游戲的整個制作小組，包括星耀聯邦所有的晶腦和靈網專家統統殺死，都無濟于事。
“因為真人類帝國和圣約同盟，都擁有比我們更先進的晶腦，遲早都會，甚至已經發展出比我們更發達的靈網。
“那么，全新的虛擬生命，我們的子文明，就將在真人類帝國或者圣約同盟誕生了。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人會死，人類文明當然也會死，絕大部分人在死之前都會留下后裔，繼承他的血脈和意志；同樣，人類文明在滅亡之前，也很有必要，而且必然會留下一些子文明，為什么要如此恐懼和憂慮這一切呢？
“這番話，和歸雖壽老前輩的‘墓碑計劃’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墓碑’是死的，子文明卻是活生生的，是我們的傳承，我們的象征，我們的未來！”
大禮堂如同凝固，謝無鋒和所有學生統統變成了雕像，空氣中仿佛能聽到神經碎裂的“啪啪”聲。
謝無鋒愣了很久，才結結巴巴道：“那么，怎么解決子文明反噬的問題呢？”
莫玄教授的金屬身體表面，勾勒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謝教授，你有孩子嗎？”
謝無鋒下意識點頭：“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莫玄教授道：“如果擔心孩子長大之后不孝的話，那就從小好好教育，教會他們做人的道理，把他們培養成有理想，有道德，三觀正確的人，而不是一槍把襁褓中的孩子打死，對嗎？”
謝無鋒無言以對。
“未來已至，無人能擋。”
莫玄教授一字一頓，認真道，“如果我們的子文明，一種基于靈網和晶腦的虛擬生命真的注定要誕生，我只希望他們誕生在星耀聯邦，而不是真人類帝國或者圣約同盟，我更希望星耀聯邦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去好好關愛他，教化他，培養他，而不是像我們的父親‘盤古文明’，對我們所做的那樣。
“這樣的話，終有一日，我們或許會創造出一個比人類文明更智慧，更善良，更光明的子文明，在人類文明煙消云散之后，繼承我們的精神和意志，繼續向星海深處的無盡宇宙進軍。
“誰又能說，那時候的他們，不是全新形態的‘人類’，不是我們的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