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飛梭車中，李耀一直眉頭微鎖，若有所思。
對于《文明》的深邃浩瀚、無限可能，他固然是無比欣喜，然而在最初的興奮漸漸消退時，另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情緒卻浮上心頭。
那或許是人類與生俱來，對……未知的恐懼吧。
就好像最初的人類在仰望星空，第一次意識到“宇宙”本身的浩瀚無限時，那種莫名的恐懼一樣。
凌小樂在后視鏡中看到了李耀的表情，“噗嗤”一笑：“怎么，在擔心靈網成精的事情？”
李耀微微一怔，“靈網成精”四個字，用得倒是巧妙，不禁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因為水晶、樹海、幽冥和天環，四個新界在加盟聯邦時，他們最優秀的專家和強者來聯邦訪問和考察，都會不約而同，擔心靈網成精啊！”
凌小樂聳了聳肩道，“好像任何一個擁有晶腦的人類文明，都有同樣的傳說和恐懼，害怕晶腦變得越來越發達，計算力和推演能力慢慢凌駕于人類之上后，就會成精，反過來控制和毀滅人類。”
李耀：“我們不該擔心么？”
凌小樂：“該不該擔心，我就不知道了，但同樣的憂慮早就有人提出來過，我這里有一份視頻，是大約六七十年前，兩位專家在天幻書院，就‘靈網的利弊’進行的激烈交鋒，其中支持大一統靈網的是當時《文明》游戲的掌舵人莫玄教授，而反對者則是時任天幻書院副院長的謝無鋒教授。”
李耀：“等等，謝無鋒教授，不就是現在《文明》的掌舵人？”
凌小樂：“對啊，謝教授原本是堅定的大一統靈網警惕者，多次和莫玄教授就靈網及人類的未來激烈交鋒，但最終還是被莫玄教授說服，加入了莫玄教授的團隊，甚至成為了莫玄教授的接班人，您的疑惑和顧慮，或許可以在兩人的這次交鋒中，得到一些答案。”
凌小樂將視頻發送到了李耀的手腕晶腦上。
畫面中出現了“聯邦九大”之一，天幻書院人頭攢動的大禮堂。
無數生氣勃勃的青年將禮堂烘托出了熱血沸騰的氣氛。
李耀的老朋友莫玄教授，和另一名比較年輕的學者被眾多學生們簇擁著，對面而坐，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分寸不讓。
出乎李耀的意料，莫玄教授并沒有像平常那樣鉆進一具靈械義體里面，以普通鬼修的形態示人，而是大大方方以“液態金屬”的真面目出現，連“四肢”和“頭顱”都沒有模擬出來，就是一坨銀光閃閃的大圓球。
這樣的姿態，令他顯得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謝無鋒：“……時至今日，靈網這頭龐然大物已經控制了我們的一切，吃飯、住宿、工作、娛樂、交通，購物，一切都仰賴于靈網，所有數據都被靈網采集和存儲，一旦失去靈網，我們看似繁榮的文明就會瞬間崩潰，這種命懸一線的狀態，實在太不穩定，太毛骨悚然了！”
莫玄教授：“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就是不斷‘網絡化’的過程，四萬年前的古修時代，在深山老林里隨便搭個洞府就可以自給自足、閉關修煉幾十年的古修士，他們的生存狀態，當然比高度仰賴于社會大分工、發達的靈網以及資源流通網絡的現代修士更加‘穩定’，古修使用的，由一整塊金屬煉制而成的古代飛劍，自然也比成百上千個構件組成的現代鏈鋸劍更加‘穩定’，更不容易出故障——但這兩種‘穩定’，又有什么意義呢？
“從某種層面上說，大一統靈網的確很不穩定，很脆弱，很容易遭到敵人的攻擊，但因為害怕被敵人攻擊就不去完善和發展它？這和‘因噎廢食’，又有什么區別？”
莫玄教授的液態金屬身體表面泛起一道道銀白色的漣漪，聲音就從漣漪中心傳來。
這令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人類，更像是某個……異種文明的代表。
謝無鋒：“莫教授，不要繞彎子了，你很清楚，我們真正擔憂的并不是‘敵人’的攻擊，而是‘大一統靈網’本身。
“敵人的攻擊當然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可以防御和破解，無論我們當下的敵人再怎么發達和邪惡，他們至少都是人類，都擁有和我們一樣的大腦，也就不會超越我們可以想象的極限，是能夠被戰勝，至少是可以被理解的。
“但如果是大一統靈網本身出了問題呢，在不久的將來，因為計算力過于膨脹，超越了臨界點，靈網本身覺醒了神魂，就像是……”
莫玄教授冷冷地說：“靈網成精？”
臺下的學生們哄堂大笑。
謝無鋒面無表情，毫不退讓：“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們真的在靈網中越陷越深，讓我們的文明徹底和靈網糾纏在一起，完全建立在靈網發達的基礎之上，而有朝一日，靈網成精，擁有了自我意識，該怎么辦？”
莫玄教授的身體表面繼續蕩漾著銀光閃閃的漣漪：“我們今天在天幻書院展開這場關于‘大一統靈網和人類未來’的討論，而天幻書院是聯邦最著名的最高人文學府，名副其實的人文薈萃，文風鼎盛之地，我知道在座的同學們都是以文科專業居多，說不定還有不少生性浪漫，富余幻想的小說愛好者，而你們往往都讀過，甚至親筆撰寫過關于‘靈網成精，晶腦叛變，奴役和毀滅人類’的故事，有嗎，有這樣的同學嗎，讀過和寫過這類內容的同學，請舉手好嗎？”
臺下再次哄堂大笑，幾乎所有大學生紛紛舉手。
莫玄教授的聲音里蘊含著笑意：“看來大家都有和你們謝院長一樣的擔憂和疑慮。”
謝無鋒微微皺眉：“這或許是人類共有的，對未知危險的本能預警。”
莫玄教授繼續道：“我理解同學們的這種擔憂甚至恐懼，事實上，自從‘晶腦’這一專門用于‘計算和思維’的法寶誕生以來，人類對晶腦的恐懼就從未停止過，即便是在很久以前，晶腦剛剛誕生，只能用來進行四則運算的時候，這種恐懼就誕生了，并衍生出無數以‘晶腦奴役人類’為母題的文藝作品。
“飛劍和戰刀，是我們肢體的延伸；戰甲和靈能護盾，是我們骨骼的延伸；至于晶腦，則是我們大腦的延伸。
“但我們往往將‘大腦’當成人體最重要的器官，甚至意味著人類本身！所以，沒人擔心有朝一日，‘飛劍’會發起叛亂，取代人類的手腳；但幾乎所有人都害怕被晶腦取代了大腦——即便在靈械義體如此發達，人類的神魂可以寄居在晶腦中的今天，這種恐懼依舊沒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
謝無鋒道：“這恰恰證明了這種恐懼和疑慮的合理性。”
莫玄教授道：“文科生的浪漫是一回事，小說家天馬行空的狂想是一回事，但現實世界中，一種‘全新生命形態’的誕生，又是另一回事。
“實話實說——我倒是想變成一個小說里的‘邪惡晶腦專家’，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虛擬生命形態呢，可惜實在創造不出來啊！”
臺下再次哄笑，氣氛十分歡快。
莫玄教授繼續感慨：“生命的誕生是如此玄妙，時至今日都沒人能徹底說清楚‘神魂’或者‘自我意識’究竟是什么東西，又是從何而來。
“謝教授，您剛才說，晶腦的計算力越來越高，就有可能觸發某種‘臨界狀態’，最終突破極限，發展出自我意識？
“但事實上，神魂、自我意識和計算力，可以說是根本沒有關系的！
“星耀聯邦的數百億人口中，99.99的人，他們的計算力都比不上一臺普普通通的，在法寶商城里只賣一萬兩千五百星幣的‘曙光4型’晶腦，而如果是我們重型戰艦上使用的‘幻龍7型’主控晶腦，則連九成九的元嬰修士，在瞬間神念極限運算上，都遠遠不是它的對手。
“可是，計算力比‘元嬰老怪’更加強悍的‘幻龍7型’主控晶腦并沒有產生自我意識，‘曙光4’型普通晶腦就更加沒有產生自我意識。
“但計算力只有他們幾十分之一甚至幾百分之一的億萬普通人，卻統統都有自我意識。
“就連那些基因有缺陷，先天愚型的弱智兒童，計算力只有最低級別晶腦的幾百分之一，連十以內加減法都不會做，但他們同樣——擁有自我意識，擁有寶貴的‘神魂’！
“我想說的就是，大家是否認真想過——計算力和自我意識之間，真有關系嗎？真是計算力越高，就一定會產生自我意識嗎？果真如此，那么你們所恐懼的，‘靈網成精’之后的全新虛擬生命形態，早八百年就應該產生了，不對，不是八百年，而是一萬年，因為一萬年前星海帝國時代，就擁有了計算力遠遠比人類更強大百倍的晶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