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狹長的直道.
冰冷的水流從腳下緩緩流過,路明非跋涉在水中,前方黑漆漆的,看不到盡頭,仿佛一條幽長的隧道,通往時間的夾縫。
他神色莊重,特意整理了領帶和衣領,似乎要在遠行前做最后的告別。
他越走越快,前方出現了微光,他加快腳步,沖入了微光中,從滿是水流的狹長直道闖入了舞臺之上。
刺目的燈光讓人一時間睜不開眼,路明非瞇起眼睛,耳邊傳來似曾相識的聲音。
“非常感謝楚子航同學的薩克斯演奏!下面讓我們熱烈歡迎高二(1)班的集體舞!”
燈光變幻,聚光燈從四面八方打落在舞臺上,把路明非的身形照得纖毫畢現。
他睜開眼,想起了這是高中的春節聯歡會。
“路明非,你沒事吧?再堅持下,別害怕,表演結束就好了。”
軟糯糯的聲音一下子將路明非拉了回來,他看向面前的少女,眉頭微挑。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子,嗯,是運動鞋,沒錯了。
記憶中這場聯歡會臨上場前,他被老師換了下來,理由是所有人都穿著皮鞋,唯獨他穿著運動鞋。
最后他只能呆在燈光室里,按照老師的指示撥動開關,讓聚光燈依次照在那些登場的同學身上,看他們拉著女孩的手旋轉。
其實他本來就沒什么舞蹈天賦,請來的舞蹈老師一再地搖頭說路明非顯然屬于手腳并用不協調的類型,可他還是堅持排練了三個月,因為這場集體舞的對象是陳雯雯。
只可惜臨上場,還是被涮下來了。
在路明非的記憶里,此后他有無數次都站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中央。
因為他是卡塞爾學院的S級學生,是學生會的會長,是執行部最新崛起的精英。
再往后,他逃離了卡塞爾學校,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迎來明里暗里的追殺,成為所有混血種勢力眼中的焦點。
從打開了通往龍族世界的大門后,路明非的人生,就注定不再平庸 可早已習慣了成為焦點的路明非,還是會懷念那場錯過的聯歡舞會。
并不是還惦記著陳雯雯,只是在緬懷過去那段錯過就不再有的歲月。
明晃晃的聚光燈下,音樂漸漸響起,路明非微微一笑,向著陳雯雯伸手發出了邀請。
“你別怕,就和訓練時一樣,跟著我的腳步來。”陳雯雯小聲說道。
路明非豎指唇前,微笑道:“很感謝你那些年照顧我,也謝謝你邀請我加入文學社,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們。”
在少女愕然的目光中,路明非拉開了這場舞臺的序幕。
他以強有力的雙臂引導著少女,在他的控制和眼神暗示下,陳雯雯被迫跟上了他的步伐與節奏,這已經超脫了集體舞的范疇,他們的舞姿是那么隨意灑脫,奔放自如,似乎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整個舞臺都成為了他的領域。
白色的舞裙旋轉飛揚,折射著光影繚亂。
穿著黑色燕尾服,搭配運動鞋的男孩,成為了舞臺的主宰者。
伴奏音樂在不知覺悄然變了,porunacabeza,標準的西班牙探戈舞曲。
少女震驚于他的變化與強硬,卻下意識隨著他的擺弄而成為舞臺上白色的飛鳥,纖細的身影旋轉著,裙擺如同鮮花般盛開綻放!
她鼓足勇氣抬起頭,舞臺交錯的光影間,他的面龐冷峻而威嚴,以無可挑剔的節奏引領著少女完成了整場舞蹈,這場集體舞儼然成為了他的個人秀。
當音樂漸停,短暫的沉寂后是如雷的掌聲。
路明非面對所有人微微鞠躬,當他再度抬起頭時,這場盛大的春節聯歡會變成了灰白色,煊赫的掌聲凝固在時光里。
他聳了聳肩,慢慢走下了舞臺。
他漫無目的地前進,轉角處似乎有聲音傳來,他循聲走進了一座大禮堂。
“……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這次演講的題目是《感謝有你》。林語堂先生曾說,‘一篇精彩的演講,應該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路明非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倚靠著禮堂的大門而站,瞇眼看著臺上的自己。
另一個自己正站在禮堂的上方,拿著演講稿。
在演講到這里的時候他特別頓了頓,拿開演講稿對著全校小伙伴們露出討好的微笑,眼中充滿了期待,期待著大家為他送上掌聲與會心一笑。
可這時那位素以學究氣出名的副校長低沉地咳嗽了一聲,原本幾個想笑的同學立刻噤聲。
所有人都意識到副校長大人并不喜歡這個不那么文明的開篇,即使它是林語堂的原話。
于是整個禮堂靜悄悄的,上千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講臺上的路明非。
仿佛千夫所指。
舞臺上的男孩忍不住退后了一步,目光惶恐,他好像一下子從準備接受掌聲的英雄,變成了說淫穢笑話導致萬眾唾棄的階下囚。
他在孤獨地對抗整座世界。
這時候誰能站在他的身邊?
“啪啪啪——”
平靜而如驚雷的掌聲從禮堂的最后方響起。
所有人都震驚地轉身想看看是誰在和副校長對著干,卻發現有個路明非長的一模一樣的男人正倚靠著大門。
他毫不在意眾人的目光,舉手熱烈鼓掌,高聲喊道:
“講的好!別怕,別說只是個副校長,終有一天會有人愿意為了你去對抗整座世界!”
“另外去他娘的副校長!”
“老子早就想說你禿頭的模樣真狼狽!”
在堪稱囂張的大笑聲,禮堂中央的男孩呆呆地看著他,突然潸然淚下。
那是跨越了斑駁光陰長河的對望,也是長大的人對過去的釋懷。
畫面就此凝固。
路明非撇撇嘴,還沒玩盡興呢。
但他知道還遠沒到停下的時候,他轉身繼續前進。
他走出學校,來到了街道上,眺望著茫茫大雨中的城市。
他望向前方的道路,又回頭看向來時的路,笑了笑。
他知道,這注定會是一場極有意思的葬禮。
“媽的都是這孫子蹦出來搞事,我看根本就是不認識,看那小妹長得還行出來玩英雄救美的。”怒氣沖沖的混混圍了上來,“那小妹好像還有點錢的樣子,長得也夠意思,媽的!全給他搞砸了!”
他們抬腳踩在被踹在地上的年輕人臉上。
被踩在地上的年輕人雙手抱頭,數不清多少腳落在他的身上。
他覺得自己被踹得要吐了,五臟六腑顛倒了位置,腦子里昏昏沉沉的,卻忽然想起什么電影里的英雄人物被人打得遍體鱗傷都沒動正格的,最后對方一腳踹向他的臉,被他一個翻腕接住,輕聲說……
“我最討厭別人踩我的臉。”
低沉的聲音響起,蜷縮在墻角的年輕人愣住了,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他自己的。
是誰代他說出了心里話?
他疲憊地抬起頭,目光茫然地落在擋在他身前的人身上。
那人輕笑著翻腕接下了混混踹來的腳,他簡簡單單的一拽一推,剛才還下狠手的混混就摔成了狗吃屎,在地上滾了幾圈。
男人活動了活動手腕,伸手勾了勾,含笑道:“一起上唄,我趕時間,還要去下一場呢。”
混混們對了對眼,目露狠辣,從四周圍了上來。
年輕人愣愣看著男人隨意地面對他們的圍攻。
他隨手一巴掌賞在了某人的臉上,將他直接抽的凌空轉了幾圈方才落地,又抓住第二個混混的小臂,以肩頭撞擊在他的關節背后,使其小臂脫臼,抬腿把哀嚎的混混踢飛。
男人吹了聲口哨,一記勾拳從下而上,將第三個混混送上了天空,可以清楚聽到骨裂的聲音……
他手段干脆粗暴地解決了所有混混,然后走到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的小男孩身邊。
他牽著男孩的手,來到了年輕人身邊,將他們的手搭在一起,口吻嚴肅道:
“兄弟間不準吵架。”
“乖,都給我聽話。”
儼然是長兄的姿態。
“最后一個問題……你現在真的是夏彌么?”男孩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睛,童光暗澹。
“是我啊,”女孩歪著頭,甜甜地笑了,“我就是夏彌,什么都別想啦,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里遇見多嚇人的事情都是假的。我一直守著你不是?就像那次你足足睡了十天……”
男孩凝視她許久,緩緩地張開了雙臂把她抱在懷里。
女孩沒有反抗,她把臉貼在男孩的頭頂,一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另一手四指并攏為青灰色的刃爪,無聲地抵在男孩的后心。
但最后什么也沒發生。
男孩悄無聲息舉起的折刀被人握住。
來人單手輕輕壓在女孩頭頂,僅僅是這個舉動,就徹底壓制了女孩的龍化現象。
路明非站在相愛卻又不得不相殺的兩人身邊,輕輕哼著歌,依然是那首熟悉的Fallingslowly。
這世界有時候真讓人難過,殘酷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們總是在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前,就永遠失去了觸摸遠方天空的機會。
無能為力的事好像隨著我們的長大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我們究竟該如何守護我們心中的正義?
“……哥哥,這就是權力,雖然是最渺小的一種權力,可是依然透著那股醉人的味道。”
路鳴澤嗅著自己的指尖,瞥著路明非,“其實你已經嗅到了,對么?此時此刻陳雯雯對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獵物,你掌握了權力,再也不用仰視她,相反你還會拿她和諾諾比較,她沒有什么地方比諾諾強,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但是諾諾距離你太遠了,高不可攀,你現在握在手中的權力還不夠,你還是需要仰視諾諾,但是不需要仰視陳雯雯了,甚至你可以俯下身……”
他剛要俯身撿起這張跌落在地的紙巾,可路明非卻比他更快一步。
路明非撿起紙巾,捏在鼻前狠狠哼了一紙巾鼻涕,他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道:“你還要嗎?”
路鳴澤愣在了原地。
路明非隨手將紙巾扔進了垃圾桶,低頭切著羊排,輕聲道:“鳴澤,你說我們究竟為什么要握住權力?”
路鳴澤目光一凝:“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里沒有它的位置。”
路明非搖頭道:“人類情感的復雜,是不能用鹿這種動物來比擬的,我們也不需要用權力武裝自己,以此來耀武揚威,凸現存在。”
“這世界這么大,可真正屬于我們的又有多少呢?曾經我們以為自己擁有著全世界,可后來我們才明白,這是錯的。”他慢慢張開雙臂,而后低下頭,凝望著路鳴澤的眼睛:“我們需要的不是冰冷的王座,而是一個屬于我們的溫暖港灣。”
他站起身。
“鳴澤,我走了很遠的路,去了很多的地方,干掉了無數的敵人,可我的心中并沒有喜悅,反而滿是疲憊。我孤獨地重返王座,卻對這份將整個世界踩在腳下的權力嗤之以鼻,因為這份權力并不能讓我找回我所珍視的事物。”
路明非緩步走到了落地窗前,輕聲道,
“即使是再度重歸,我的心中依舊有茫然,但現在我終于徹底明白了,明白了我歸來的意義。”
“我再度手握權與力,卻不是為了重登王座,而是為了我愛的人。”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再度出現‘無能為力’四個字。”
“撕碎一切限制枷鎖,砸碎固有的命運屏障,打破那些讓人感到無力而沉痛的事物,這便是我重握權力的意義。”
腳下的餐館開始分崩離析,畫面破碎重啟。
這一次,路明非去了更遠的地方。
他看到了烏鴉癱坐在落地窗前,慢慢抽著最后一根煙,被鮮血浸透的一疊紙巾從腹部滑落,還有那支沒燃盡的煙。
左伯龍治,死亡。
他看到黑龍揚起的膜翼遮天蔽日,堅持了一百多年的老男人緩緩風化成沙,只留手中的折刀掉落在地,那是最后的余響。
昂熱,死亡。
他聽到槍聲響起于死寂的山谷中,金發的男人擁抱著暗紅色頭發女孩,他們安靜地死去,希冀著下一輩子能夠再次相遇。
愷撒,死亡。
陳墨童,死亡。
他看到挺著啤酒肚的老男人昂首闊步地背著背包,走進了神的殿堂。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曾經嘲笑昂熱是復仇女神的老男人,真的變成了復仇男神。
副校長來昂納多,死亡。
曾經相愛相殺的男孩凝望著復蘇的女孩,女孩也凝望著他,兩人依舊是誰也不輸誰。
直至都流盡最后一滴血。
楚子航,死亡。
夏彌,死亡。
他走啊走,走啊走,在黑暗中走了不知多遠,路過了無數場葬禮。
他將死去的人一一埋葬,而后踏上新的旅程。
不知不覺中,他似乎又迷失在了漫漫長夜中,天上天下都是雨。
這時渾厚的發動機聲由遠及近,一輛拉風的敞篷跑車風馳電掣地碾過積水,以一個極為瀟灑的飄移擺尾停靠在他面前。
首先躍入他眼里的是那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
副駕駛位上是暗紅色長發扎成高馬尾的女生,她趴在車窗上,笑吟吟喊道:“要不要搭順風車啊帥哥,我們載你一程啊。”
一旁戴著墨鏡的金發男人單手把控方向盤,兩指并攏抬起致意,沖他笑著聳了聳肩。
路明非低頭看著積水中頭發亂糟糟的男人,筆挺的西裝皺巴巴的,又變成了狼狽的模樣。
他抬頭看向前方,只見又是暴雨連綿,黑夜鋪天蓋地降臨的一段旅程。
他突然無聲而笑。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他又一次來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前方等待他的,似乎是看不到盡頭的黑夜。
而這種時候,可不就該罩著馬仔的大哥大姐頂著閃光燈華麗登場嗎?
他車門也沒開,直接跳進了后車廂,指著前方大聲喊道:“GOGOGO!讓我們沖破這場風雨!”
駕駛位上的金發男人大笑著發動掛檔,勐踩油門,雪亮的大燈刺破雨幕,咆孝的引擎聲中,跑車化作一道紅色的幻影橫沖直撞地沖進滿天雨水中。
后座的路明非沒有坐下,他迎著瓢潑大雨而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帶著冷意的空氣鉆進他的衣領,可他不覺得寒冷,因為胸膛中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他迎著風雨縱情狂呼,仿佛在宣泄著壓抑許久的情緒,副駕駛上的女人揮舞雙手人來瘋般為他鼓掌,駕駛位上的金發男人打開了車內音響,激情四濺的搖滾回蕩在天與地之間。
明亮的車燈照亮了空蕩蕩的街道,時空在這一刻發生了錯亂,他們穿過了老舊的舊宅區,跨越了滿是風雨的高架橋,將CBD區鏡面一樣明晃晃的玻璃全部甩在尾氣后,連同時光、命運也一同甩在了身后。
當跑車沖上最后一個高坡,他們披著風雨飛躍向天空,沖破了這漫漫長夜!
“我回來了!”
路明非大聲吶喊著,他在空中張開雙臂,擁抱整個世界,童孔中倒映出天光的色彩!
那一刻無可阻擋的天光洞穿了黑夜,從天而降籠罩著他的身形!
小時候路明非總聽人說“往事如煙”,覺得這話酸了吧唧的,可此刻間他忽然覺得這個詞是那么地有道理,往事豈不就像那些雨點打在地面上濺起的、煙塵般的東西嗎?
你在風雨中緬懷它們,它們在風雨中目送你的遠行。
人總是要長大,而長大往往意味著告別。
路明非站在風雨與晴天的交際線間,他回頭望去,眼前的一幕讓那倒映著天光的眼眸忍不住微瞇。
暗紅色長發的女孩下了車,雙手抱胸靠在車門上,似笑非笑。
金發的男人摘下墨鏡,對他微笑揮手。
滿頭銀發卻仍獨領風騷的老男人和挺著肚腩的老家伙勾搭著肩膀,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面容冷酷的男人提著刀走到了車燈前,他的身后還跟著一位俏皮美麗的女孩,女孩歪著頭,沖他扮了一個鬼臉。
提著雙刀,披著風衣的男人緩步走來,身邊除了一如既往的三個人外,還有個和他很像的年輕男人,一位穿著紅白女巫服的女孩。
女孩望著他,眼睛中亮晶晶的,仿佛寫滿了情愫。
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如同走馬燈般登上了最后的舞臺。
他們是愷撒,是陳墨童,是昂熱,是副校長,是楚子航,是夏彌,是源氏兄弟,是繪梨衣……
是無數犧牲在上一世戰爭中的身影,也是無數銘刻在路明非人生軌跡中的人。
此刻他們從黑暗中走出,含笑而立 無論過去了多久,他們在他的心中依舊璀璨如新,光輝四射。
他們在這一刻齊聚此地,微笑著望著路明非遠去的背影,慢慢擺著手,與他告別。
路明非再也忍不住了,他眼中有水漬出現,繼而熱淚盈眶,他深深鞠躬,與他們告別,與過去的自己正式告別。
往事如云煙,似夢轉眼二十年。
很高興能遇見大家。
我將繼續前行,尋找通往幸福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上,我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