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連這種古董級的火車也會開啊?”夏彌倚靠著大門,手指繞著一縷秀發 駕駛位上,楚子航調試著儀器盤,輕聲道,“你剛剛應該先走。”
“怎么?你就這么喜歡在女生面前展露你的英雄氣質?”夏彌有些冷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不是。”楚子航開始減速,“那種時候我們必須活下去一個,只有活下去一個,才能將我們被襲擊的消息傳給學校,不至于全都白死。”
“哦。”夏彌低著頭把玩手中的發絲,漫不經心道,“在你的世界里,這種時候也是女士優先?”
楚子航目不轉睛地盯著儀表,低聲道:“你是新生,正式課程都沒上過,你不應該死在這里。”
“卡塞爾學院的傳統是老的先死嗎?”
楚子航沉默。
他確實不懂女孩子,可他能聽出來夏彌的話語中滿是尖刺,就像一個小刺猬豎起了全身的尖刺。
可刺猬豎起尖刺是為了保護自己,夏彌呢?
“師兄你很想死嗎?”
“當然不想。”
“哦,那你就是很喜歡cos英雄咯?”
“不。”楚子航頓了下,低聲道,“只是因為以前有一次,有個人死在了我背后,而那次我選擇了逃跑,什么也沒做,只是一個勁地開車往前跑……從那以后,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第一個逃。”
“那個人是誰?”
“我的父親。”
車廂內瞬間死寂。
楚子航繼續操縱著這臺老式蒸汽火車,唇角的線條冰冷而堅硬。
他在讓這臺火車停下來,一輛無人駕駛的火車在夜間是十分危險的,他懂的也只有最基本的操作。
至于師弟那里……他其實并不擔心,當師弟擋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覺得師弟能擺平一切。
這一次夏彌沉默了很久,久到兩人都隱隱忘記了剛才的交談。
夏彌嘆了口氣,嗓音軟了下來:“因為曾經做錯了,所以不允許自己再錯一次嗎?師兄你真是極端呢。”
“有些錯誤你只能容許自己犯一次,即使是一次就已經悔恨終身了,哪里還敢想下次再犯會怎么樣。”楚子航輕聲回應。
“總這么逞強的話,有一天真的會死哦。”
“沒事,每個人都會死,區別只在于死的有沒有價值。”
“可如果有人不想你死呢?”
那種雨后植物的芬芳又從他身后傳來,帶著陽光雨露的氣息。
女孩踮起腳在他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車廂內又一次靜的可怕。
“其實那天你邀請我去游樂園,我挺高興的。”
夏彌忽然開口打破了車廂內的寂靜,楚子航松了一口氣,他第一次感覺到安靜原來也能這么恐怖。
“為什么?”他抓住機會準備換個話題,扭轉下車廂內的氛圍。
“因為我以為你想起我了啊,我說過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可你沒認出我。”夏彌歪頭道。
“……抱歉,我不是有意遺忘你的。”楚子航深吸了口氣,低沉道。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將一個女孩忘記的這么徹底,又在那一天突然回想起關于她的所有往事。
就好像……命中注定。
“沒事啊,我不怪你,畢竟你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夏彌的嘆了口氣,“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
楚子航十分配合地閉上了嘴。
“那天我挺高興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跟人去游樂園玩。我可喜歡游樂園了,以前偷偷一個人去過,但是一個人沒意思……”
楚子航心中一愣。
他現在背對著夏彌,看不見夏彌的神情。
可他腦海中卻下意識浮現出夏彌先前趴在桌上黯色的瞳孔。
他是游樂園常客,在繼父的概念里彩旗招展的游樂園是最能體現家庭親情的場所。
譬如電視機里經常能看見一個傻不愣登的小孩戴著小丑的紅鼻子,左邊是“精英愛心好爸爸”,右邊是“溫柔賢惠好媽媽”,三人對著鏡頭傻笑,“咔嚓”一聲拍下一張照片,背景就是五顏六色的游樂園。
繼父很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楚子航每年過生日都會全家一起去游樂園,拍下無數大頭貼。
而那個在六年前死去的男人,就只會帶著兒子去大浴場,喝著可樂泡渾湯,叫楚子航給他擦背。
在他的印象里夏彌不像家境不好的孩子,去一趟游樂園花不了多少錢。
而且夏彌很漂亮,按理來說會有很多男孩排著隊邀請她去游樂園、水族館和電影院這三大圣地。
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夏彌既是學校啦啦隊隊長也是舞蹈團團長,雖然還是初中,卻已是亭亭玉立,鄰家有女初長成,一臉笑容仿佛能沁出陽關似的。
“你是不是很疑惑?”夏彌忽然問道,“之前在摩天輪上,你是想問我家里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吧?”
“是的。”楚子航老老實實道,“我沒想到你會是第一次和人去游樂園。”
“準確的說,是和一起去過水族館、一起看過電影的男孩又體驗了人生第一次和人一起去游樂園。”
女孩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會不會太繞口了?”
楚子航瞬間變成了啞巴。
“我有個哥哥,是個癡呆兒。”夏彌頓了頓,“癡呆兒是不能去游樂園的,什么都不能玩,工作人員還要趕他,周末爸媽通常在家里陪他,我要去的話就只能自己去,可一個人逛游樂園有什么意思呢?”
“我們是雙胞胎,哥哥比我早出生,因為我老不出來,把醫生護士都急壞了,就忘記照顧哥哥了。他呼吸不通,窒息了很久,所以就變成癡呆兒了。”
“所以爸爸媽媽都說哥哥把機會讓給了我,本來哥哥也會很聰明很優秀,所以我就該做的比別人都好,因為我那一份里有哥哥的一半。”
夏彌吐吐舌頭,“你爸爸媽媽參加你的家長會么?”
楚子航背對著她點點頭。
“可他們很少參加我的家長會誒,我從小就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們都不覺得稀罕了。”
“高一那年我拿了數學奧賽金牌,興高采烈地跑回家想跟他們說,可我到家的時候家里一片亂糟糟的,家具倒了,衣服被子到處都是,走兩步就會踩到撕裂的布和棉花,一個人都看不到,我打電話手機也接不通,我就坐在一團亂糟糟里等他們,最后睡著了。”
“天亮后爸媽才回來,說哥哥不知道怎么不高興了,把頭往墻上撞,亂撕東西,他們就找了好多人把哥哥按住送到醫院,打了鎮定劑,陪他呆了整個晚上。”
楚子航的呼吸忽然有些沉重。
因為夏彌的聲音有些出神般的喃喃。
“他們回來后都很困了,跟我說了哥哥的情況就回房睡了。沒人問我那個晚上怎么過的,也沒人在乎我得獎了。
“你不喜歡你哥哥?”楚子航低聲問道。
“不啊,我很喜歡他。因為我們是雙胞胎,所以他很黏我,非常黏非常黏的那種,爸爸媽媽也沒法讓他安靜下來,但只要我跟他說話他就會安靜。”
夏彌笑道,
“那晚他之所以發脾氣,就是因為那段時間我老是補習,他看不到我,以為我被爸爸媽媽藏起來了,不是發病。”
“后來我去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死死地瞪著眼睛看著屋頂,就是不肯睡,可一看到我眼神就變了,我把手給他拉著,他在我手上嗅了嗅,聞著覺得味道樣子都是對的,是真的妹妹沒錯了,就拉著我的手睡著了。”
“就跟一個小狗狗一樣,你會不喜歡自己的小狗狗么?”
楚子航歉疚道:“抱歉,我不能養狗。”
“師兄真笨啊,這種事沒必要抱歉啦。”夏彌嘆氣道,“我很喜歡我的哥哥,就像他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他。”
“我最討厭人家欺負他了。上初中的時候我帶他出門去買東西,每個人都用很嫌棄的眼神看著他,說誰家的大人那么不負責,讓個小女孩帶著那么個傻子出來?”
“每個人都不愿意靠近他,他雖然傻,可是很敏感,只能使勁地抓著我的裙子,很兇很兇地瞪著那些人。我那時候不懂事啊,覺得人家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就很嫌棄他,回家的路上就不準他緊跟著我,要他在我后面十米遠的地方走,走進了我就不理他。”
“他很怕我不理他,就跟在我后面走,十米的距離算得可準了。我心里不高興,頭也不回,走得飛快。走了一段忽然覺得不對,回頭看找不到他了,我嚇得趕緊往回跑。”
“最后我在巷子里找到他,一群人正把他壓在地上打,帶頭的是學校的一個男生,跟我不熟,但是想追我。看見我過來他趕緊說他路過,看見一個傻子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好像要做什么壞事兒似的,盯著我的腿一臉傻笑。”
“他們幾個朋友就想把他摁倒,但傻子力氣很大,根本摁不住,花了好大的功夫,所以沒來得及跟我打招呼……”
夏彌幽幽道,“我在人群里看到哥哥,臉上一道道的血痕和塵土,看見我正傻呵呵地笑呢,還有一只腳踩在他的臉上,當時我別提多難過了……我就跟哥哥說我不怪你,你打他們好了。”
“什么意思?”楚子航問道。
“我哥哥打架很行的,力氣很大,又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準他隨便打人,打一次人,我就一個月不理他。”
夏彌繼續說道,“然后他就把那些男生都打趴在地下,我就準他繼續拉著我的裙角跟我走,帶他回家了。那些笨蛋根本不明白哥哥為什么老是看我的腿,他其實只是看我的裙角,因為他老是牽著我裙角跟我走。”
“你對你哥哥很好。”
“不……遠遠比不上他對我的好。”夏彌搖頭說,“有時候看著他,我會希望他根本沒生下來,也就不必受那么多的苦。”
“他要是也能去游樂園的話……估計也會很開心吧?”夏彌喃喃著。
楚子航沉默了幾秒鐘道:“下次放假回國,我們可以帶你哥哥一起去游樂園玩。”
“誒?”夏彌皺了皺鼻子,“工作人員不會讓的啦。”
楚子航淡淡道:“沒事,我們可以提前包場。”
夏彌罕見地有些傻眼,小聲嘟囔道:“還可以這樣啊?還真是師兄你的風格呢……”
“有些事情除了拼命確實別無他法,但有些事情不需要拼命也能做到,只需要換個角度。”
楚子航平靜道,
“我存了些零花錢,如果你不介意,下次我可以帶你們一起去游樂園。”
夏彌不再說話了。
楚子航也沒有說話,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他想起了EVA里的絕對領域,絕對的心靈領域。
楚子航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有這樣一處領域,你不會希望別人走進來,只想默默地守護這片土地。
就像他的心中藏著一輛千瘡百孔的邁巴赫。
有時半夜被雨聲驚醒的時候,他常常覺得自己還坐在那輛車里,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音響里重復放著那首歌。
這樣凄冷憂傷的領域,沒有人會想進來的,沒有人會想坐在副駕駛陪你聽著凄涼的雨聲和歌聲,正如有些苦不用分享,自己吃就好了。
他曾經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從來不曾邀請人進入他的世界。
可最近他發現自己錯了。
不僅僅是師弟愿意走進他的世界,愿意坐在副駕駛陪他一起看著窗外凄冷的雨夜,還有他身后的這個女孩也愿意……
其實夏彌沒必要和他說這些。
這些事情于她而言,就像六年前的高架路與邁巴赫于楚子航而言。
只是因為自己與她分享了一件藏在心底很久的往事,這個女孩便開放了自己的心房,讓他這個外人踏足了她的世界。
楚子航忽然想到了曾經對師弟說過的一句話,猶豫不決著。
他不知道那句話適不適合當下這個場合。
那句話他只對師弟說過,還是因為情況特殊。
楚子航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
他笨拙而躊躇地低聲道:“很抱歉,如果當時我在場,我不會袖手旁觀,那樣你的哥哥就不會被摁倒,這件不開心的事就不會發生。”
在夏彌說到這段往事時他就被觸動了,和師弟說的一樣,他其實有點八婆、好管閑事。
如果多年前他也在那個小巷,在幾個男生將夏彌哥哥拖進小巷前,他就會冷著臉擋在夏彌哥哥面前,如果男生們想動手,那太好了,那時候的楚子航就已經是半個殺胚了。
至于為什么道歉……他也不知道,也許是想寬慰下夏彌?
身后寂靜無聲。
就在楚子航心底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的時候。
背部又一次傳來了溫熱感。
那雙纖小柔軟的手再次從后面環抱住了他。
夏彌將頭輕輕貼在他的背上,呢喃道:“真是笨蛋啊,都說了不要為這種事情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