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家仡老是地名。
其實這里的行政規劃,應該叫十里鋪公社,第5生產隊。
到塞北的生產隊,和巴蜀似乎有點不一樣:由于這里在村民們聚族而居。
因此過去的一個大莊子,足足3,400百號人,統統都劃歸為同一個生產隊。
生產隊長姓竇,叫竇建德。
這是一位老實的有點過頭的人,為人很是厚道,根本就不會玩什么歪心眼。
只見他領著羅旋、和張曉麗等人進了門。
便連忙吩咐自家的婆姨,攤幾個雞蛋,再炒兩把花生米。
來給大伙下酒。
撩起門簾,只見外間窯洞的炕上,早已經坐滿了一大群人。
生產隊會計、民兵組長、貧協組長、婦女隊長、倉庫保管員...
還有幾位男男女女,羅旋自然不認識,介紹了也記不住。
還沒等到攤雞蛋、炒花生上炕桌。
便有人用雙手端起一個搪瓷盤子,滿臉笑意的走到羅旋面前:“進門三疙旦,喝了身體暖和心更暖!”
一進門就喝酒?
羅旋扭頭看看竇建德。
只見生產隊長似笑非笑,只是點頭...
羅旋舉起盤子里的小酒杯,接連喝了三杯。
這邊的的酒,和巴蜀的包谷酒有點不一樣。口味稍微要清澹一點點、酒精度也沒那么高。
見羅旋喝了三杯酒。
會計又再次端起盤子,“好事要成雙,小后生遲早變新郎。咱這里的都是好兒郎,喝酒得兩行。”
又來?
羅旋再次扭頭,看看生產隊長竇建德。
他依舊還是笑,卻并不說話。
羅旋一仰脖子,又喝了三杯酒。這種酒杯很小,估計一杯酒頂大也就三錢。
六杯酒落肚,也就二兩酒左右,問題倒也不大。
會計再次端起盤子,嘴里不停的勸酒:“三山五岳的朋友來相聚,我來給客人端酒盤子。來客利撒滴很,一盤子酒喝的歡歡介!”
還是一樣的配方:
羅旋依舊扭頭看看生產隊長,意思是看竇建德,能不能給自己提供什么建議?
竇建德微微一笑,沒吭聲...
一搪瓷盤子里面,總共是九杯酒。
羅旋喝完,會計拍拍羅旋的肩膀:“好后生!請上炕去坐坐,暖和暖和。”
重新倒滿盤子里的酒,
會計李廣道把盤子里的酒,又端到彭勇面前。
只不過這一次他勸酒的說辭,又和先前有所不同。
看來這位李會計勸起酒來,那可真的是行家里手了。
他嘴里說出來的話,那都是一套一套的,讓人不喝...都覺得虧欠的慌...
給彭勇端完酒,
李會計隨后,又端到張曉麗面前。
張曉麗學著羅旋、和彭勇的樣子:每當李會計勸一次酒,她就必然會扭頭,看看站在門口的生產隊長竇建德。
這一次,
一直光笑、不說話的竇建德,總算開口了,“女子,你可以只沾沾嘴唇,意思意思就行了。”
李會計瞪竇建德一眼,“你個乃頭子貨!平常見你死焉各處的。現在咋嘴這么多?”
張曉麗微微一笑,舉杯就喝!
坐在炕上,
手中攥著一把瓜子,在那里磕的羅旋見狀,不僅擔憂的看了張曉麗兩眼。
“再來!”
張曉麗放下酒杯,“這個酒,還挺香的...”
只見她抹抹嘴唇,也不等李會計開口勸酒了。
自顧自的伸手,從盤子里端起另外一行酒。
直往嘴里倒...
等到盤子里的酒,全部倒到嘴里之后,張小麗“咕冬”一聲,
將所有的酒,全部一口吞下!
李會計大喜,“這女子厲害!一曼介不言傳,喝起酒來倒是利撒!有內蒙女子的豪爽!”
坐在炕上的其他人紛紛叫好。
竇建德微微一笑,“張曉麗同志,到炕上去歇著吧!等一下,咱吃燉羊肉。”
原來,為了招待羅旋他們的到來。
生產隊里早就宰好了一只羊,光羊肉足足都有30斤出頭!
難怪剛才羅旋一進門,就看見窯洞里黑壓壓的一大群人。
當時羅旋還感到奇怪呢:就憑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的家底子。
是招待不起,這么多人吃飯的!
即便是竇建德打腫臉充胖子,強行要請這么多人吃飯。
那接下來,竇建德家的日子,絕對就不好過了...他得為今天的大方,而落下饑荒。
說了半天,原來人家是在這里等著吃燉羊肉呢!
塞北的天氣寒冷。
窯洞外面,就相當于天然的冰箱。提前殺下的羊,如果放在陰涼處的話。
放上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都壞不了。
羊肉在鍋里咕嚕嚕的燉著。
燉羊肉那股非常、非常饞人的奇香,在窯洞里彌漫著...
酒桌上的氣氛是熱烈的。
大家伙對于羅旋這三位、遠道而來的知青的態度,是尊敬的、也帶著好奇的。
民兵隊長問,“哎,羅旋同志,你們巴蜀那邊,是吃大米吧?”
羅旋點點頭,“確實是這樣的。偶爾吃點面食的話,那就是當做早餐吃。
有些時候中午,晚上也會吃面條,但這種情況不多。要是連住幾天吃面條的話,估計沒幾個人受得了。”
民兵隊長嘿嘿直笑,“我們這邊恰恰相反。如果讓我連著吃幾天的米飯,就覺得身上沒啥力氣。”
張曉麗好奇,“那請問叔,在這邊,多半都吃些什么主糧?”
竇建德回道,“小米、糜子、面食,玉米...主要是土豆,吃的比較多一些。”
李會計笑道,“有一句話叫做沒了土豆,駝城人就不會做飯了。”
塞北苦寒,莊稼產量低。
千百年來,這邊都一直飽受缺糧之苦。
自從塞北引進土豆之后,這邊的缺糧之苦,稍稍得到了一點點的緩解 但還是...
勤勞而且韌性極強的塞北人,那是把土豆,給做出了無數的花樣。
進門酒一喝,炕上的氛圍也濃了,大家沒吃一口菜酒,倒是各自灌了幾大缸子!
不一會兒,
隊長愛人做的攤雞蛋上桌。
因為大家伙兒都很缺油,所以不敢用油來煎雞蛋。就只能用刷子,刷一點點油在鍋底。
然后把雞蛋不停的轉動,那樣子把雞蛋“攤”熟。
現在小小的炕桌上,只有一盤瓜子,一碟生花生...據說這還是生產隊以“公務往來”的名義。
從保管室里,特地“撥付”出來的花生。
除了這兩碟用來裝點門面的零食,也就只剩下、剛剛端上桌的這一盤攤雞蛋。
算得上是拿的出手的、真正的下酒菜了。
可別看小小的炕桌周圍,坐了黑壓壓一大群人。但真正伸出快子去夾雞蛋吃的人,卻寥寥無幾。
大家都知道誰家的日子,過的也不寬裕。
都在客氣著呢!
菜少、酒劣,人又多。
沒一會兒,
喝著喝著,在座之人便興致高漲起來。
大家紛紛起哄,要求婦女隊長唱曲兒。
脂米縣的婆姨,能干又潑辣。
當了生產隊干部的這個婦女隊長,自然是不怯場的!
只見她跪坐在炕上,張口便唱,“說起家來家有名。我家住在脂米縣40里鋪村...三哥哥愛上了四妹子兒...”
“好!”
“再來一個!”
還別說,
這個婦女隊長平常說話,她的語氣和腔調,都帶著濃濃的塞北風。
但人家一開口,唱的塞北小曲...那是真的好聽!
唱小曲兒一旦有人開了頭,唱內蒙酸曲的漢子們,也開始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只不過,
內蒙的酸曲兒里面的歌詞內容,比較露骨。
只聽一個漢子唱的道:“過了一回黃河、沒喝一回水。交了一回朋友,沒親過妹妹的嘴。
趕了一塊兒雙人氈,沒和妹妹睡...哥哥走了,妹妹你后悔呀,不后悔?”
聽得在場的人,那是熱血沸騰!
塞北的民風,一般傾向于保守。
只有在酒桌上,大家伙兒的興致來了之后,那才是真正的放開了來唱!
唱小曲、扭秧歌,
這也是他們大冬天里,平時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了。
烈酒,已經在所有人的胸膛里沸騰。
激情,已經把在場的男男女女,燃燒的渾身燥熱!
在場的人紛紛跳下地,在小小的窯洞里扭起了秧歌...
在這一刻,他們是歡樂的。
在此時,
他們壓抑已久的心,總算得到了徹底的釋放。
或許過了這一夜,所有的人又會開始日復一日的出工、勞作、學習...
到了那個時候,每天陪伴大家的,就只有疲憊、心力憔悴。
“喲,大家喝著呢?”
門簾撩起,老李頭滿臉謙恭的陪笑著走了進來。
李會計扭的興致正高,卻突然被人打斷了。
所以有點不高興,“老李,你來作甚了?沒看見生產隊的干部們,正在陪著知青同志談工作嗎?”
老李頭趕緊賠禮,“額就來送點糖,馬上就走。不害事,不害事。”
一邊說,老李頭一邊朝著繞過人群,小心翼翼的朝著炕床那邊走。
走到桌前老李頭,特別仔細的從他的兜里,顫顫巍巍掏出一把“大蝦酥”。
小心翼翼的放進瓜子盤里。
這才陪笑著、和所有的在場的人點了點頭,然后沿著窯洞的邊緣,一步一挪的出門而去...
大蝦酥啊!
十里鋪生產隊里,沒幾個人有幸吃到過這種高級貨!
婦女隊長眼睛一亮,“二爸,你哪里的這種高級糖?”
老李頭聞言,遲疑了一下。
隨后陪笑道,“我這不是想到、人家知青同志離鄉背景的,到咱們生產隊來插隊。所以就買了幾顆,讓大家嘗一嘗...”
婦女隊長噘嘴,“二爸你說,要是你替別人、干了三天三夜的活...這個我信。
若是說你舍得掏錢,買這種糖果?恐怕連生產隊的騾子...都不會信。”
老李頭脖子一梗,“咋了?還不興我大方一回、給咱生產隊漲漲臉啊?”
竇建德的婆姨,假裝伸手拉老李,“喲,他二爸!羊肉已經燉上了。你不留下吃上兩口?”
“不了不了。”
生產隊的干部,人家集體扎堆招待新來的知青。
哪能輪得到老李這樣身份的人,跟著他們一起吃羊肉、陪知青喝酒?
非常清楚自己身份的老李頭,趕緊開熘:“額還要回去,替知青同志們,燒炕哩!可不能把人家給凍壞了...”
等到老李出門而去。
大家伙兒扭秧歌,也扭累了,便紛紛回到炕上繼續喝酒。
“大蝦酥?!”
李會計不勝唏噓,“這要是擱在兩年前,城里供銷社的副食門市上,根本就見不到這么高級的糖。
當年額也就在、我那個當街道辦主任的堂哥家里,得到了兩顆大蝦酥哩!”
婦女隊長問,“李會計,這糖...到底是啥味道?”
李會計臉一紅,“額...給大女子一顆、給我家二小子一顆。所以...不求曉得是甚味兒!”
剛才老李撒了一個謊:
老李故意說這個“大蝦酥”是,他掏錢買的。
其實他就是擔心,給羅旋招來麻煩...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于老李為什么、要冒著風險過來送大蝦酥?
以羅旋的猜測:老李這是應該打算當著生產隊干部們的面,表一個態:
——干部們請看,我老李也是在知青面前,給咱們生產隊增添光彩了的!
這么貴重的糖果,我老李自己一輩子,沒花錢買顆糖嘗嘗。
但卻為了我們十里鋪生產隊的臉面,咱老李可是下了血本的...
領導,千萬別忘了我老李的功勞哈!
這一次老李拉拿來的大蝦酥,被在場的人給瓜分一空。
羅旋聽著他們數,知道老李拿過來了27顆糖。
一兩大蝦酥,大致是9顆。
自己一共送給老李半斤糖,那就是45顆。
這么一算下來的話,老李把大部分的糖果,都給這邊拿過來了...
其實大蝦酥這種糖果之所以珍貴但是在兩三年前的時候,先不論價錢高低。
那時,要想買到大蝦酥的話。
是需要一定的級別的、是需要專門的《內供糖果供應憑證》的。
就算這兩年,大蝦酥已經淪為大眾商品、使用普通的糖票也能買得到。
但一斤4塊9毛3的價格,加上珍貴的糖票。
這樣算下來,買1兩大蝦酥需要9毛錢左右。
而在這個時期,
那些剛剛參加工作的單位職工,由于他們級別不高、工齡尚淺。
所以他們一天的工資,大致上也就才8毛錢左右。
而剛才老李抓過來的,這三兩大蝦酥。
足足頂的上,人家那些吃公家糧的單位職工,整整三天的工資!
這么一算下來,
絕對算得上是奢侈品級別的大蝦酥,足以讓絕大多數的顧客,給弄的望糖興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