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鄉衛生院很簡陋。
后院是住院部,據說還有一間解剖室、一間太平房。
只不過那里比較陰森,雜草叢生、樹枝遮云蔽日,基本上沒人涉足那個偏院。[此處有伏筆]
而前排則是一溜門市,其中有門診部、賣點中西藥的藥房。
還有兩間開間的職工食堂,居然也堂而皇之的,與門診部并列成排。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衛生院工作人員少,開辦一個職工食堂,又不太養得起伙夫、打雜的人員。
但如果不開辦食堂吧,好歹衛生院也有幾位醫生、幾個護士,還有住院的病患家屬,他們也需要就近打飯吃。
只是病人、以及他們的陪護家屬時多時少,很難準確預計他們的用餐需求。
所以衛生院開辦這個食堂,一個是為了方便職工、病人家屬就餐。
另外一個,也能讓外面的學生、別的小單位職工們前來搭伙。
只有這樣,才能養得起食堂里面的臨時工們。
羅旋和卜耀明來到衛生院的時候,正好遇見曹子高的主治醫生、衛生院里唯一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的黃醫生,正在食堂里吃飯。
衛生院里只有他一位技術骨干,整個紅星鄉的人,可以不認識鄉長。
但不認識黃醫生的人,卻真的不多。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鄉長在黃醫生面前,就是那個“流水”。
卜耀明上前,向黃醫生自我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啊,你們來了?”
黃醫生扒拉著飯盒里的玉米飯,一邊含混不清的說道,“我正準備讓人給你們捎話呢,涉及到這位病人的后續治療....呃...咳咳咳!”
玉米飯不好吃,更不好消化。
別人吃玉米飯的時候,里面好歹會摻雜3成左右的大米進去,以便調劑一下口感。
但這位眼前的黃醫生,他的飯盒里,竟然只能看到為數不多的幾粒大米...
和王氏臉上的雀斑一樣:稀稀拉拉的,而且還扎眼。
“您...就吃這個?”
卜耀明明顯被眼前的景象,給雷的外焦里嫩:黃醫生沒有打菜,哪怕僅僅是6分錢一份的素菜,他也沒舍得買上一份。
沒有菜的玉米碴做成的飯啊!
那著實很難下咽的。
在他的面前,只擺著半截腌黃瓜,上面布滿了黃醫生的牙齒印。
看得出來:就連這自家帶過來的腌漬黃瓜,他也在節約著吃...
這個時期,比黃醫生過得苦、甚至都只能靠挖野菜充饑的人,
而且還不在少數。
但黃醫生是誰?
他可是整個紅星鄉為數不多的高知分子、同時他還是堂堂“鄉里的八大員”之一啊!
怎么著,黃醫生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這么恓惶呀。
“這粗糧對身體好。”
黃醫生微微一笑,對于像卜耀明那樣的訝異之情,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了。
只聽他淡淡道,“我這個人身體棒,需要多吃粗糧減減肥、去去體內的油脂。”
減肥?
卜耀明扭頭看了羅旋一眼,似乎他在尋求羅旋的判斷:黃醫生說得話,是真的嗎?
羅旋微微搖頭。
減肥,騙鬼呢。
黃醫生長的瘦瘦巴巴的,渾身上下也刮不下來幾兩肉...他減哪門子的肥?
不過,眼前這位醫生既然他不愿意多說什么,別人也不再好多嘴。
“你們是來探望那位曹子高的吧?”
黃醫生一邊用玻璃瓶里的涼開水泡玉米飯,一邊問卜耀明,“這位病人的傷勢極其嚴重,而且你們送他來醫院的時候,又有點遲了。”
卜耀明聞言不由一驚,連忙問道,“黃老師,他怎么了?這是沒治了嗎?”
這個時期,大家都習慣于把有文化的人,統統稱為“老師”。
所以卜耀明也把黃醫生,尊稱為“黃老師”。
黃醫生搖搖頭,“那倒不至于。好在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強,再加上我們衛生院里,正好到了幾支計劃內的‘青霉素’。
這位病人現在經過我們的清洗、包扎,又控制住了他的高燒。
目前看來,病人的病情基本上穩定下來了,只要他再熬過感染期,應該就沒什么大問題了。”
卜耀明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不過...”
黃醫生拖長了音調。
害得卜耀明又是一驚!
“不過什么?”
“不過他的根,是真的沒辦法了。”
黃醫生舉起飯盒,將里面最后一點點連湯帶水的玉米飯吞進肚里,“就他這種傷勢,根早就被野獸啃食了。
別說我們鄉衛生院,哪怕把他送到省城、送到京城的大醫院里面去,也是沒辦法,給他重造的...”
卜耀明聽到這里,這才徹徹底底的放下心來。
沒了就沒了唄,能夠撿一條命活下來就行。
求大點事兒!
——反正又不是我的。
“咦?你是羅旋吧?”
黃醫生放下飯盒,好像才剛剛反應過來一樣,沖著羅旋道,“好小子!我認識你。我家的二娃黃華德,還和你是同學呢。”
現在羅旋在紅星鄉,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了,所以認識自己的人很多。
這也不奇怪。
至于黃醫生嘴里說的黃華德,羅旋倒是知道一點點。
自己現在跳級進去那個六二班里,有一個住在鄉鎮上的學生,確實叫這么一個名字。
而且這個黃華德,他好像和陳曉端,還是什么遠房親戚。
但是由于陳曉端家里有點特殊。
而這位黃醫生的出身,其實也比陳曉端好不到哪去。
為了避免給對方帶來什么不利的影響,所以陳曉端和黃醫生這兩家人,平日里基本上沒有什么往來。
黃華德這個人比較老實,屬于丟進人堆里,就扒拉不出來的憨厚人。
再加上自己根本就沒心思,去和那些家伙扎堆,所以羅旋對黃醫生的這個兒子,沒什么清晰的印象。
“爸...”
正在此時,
一聲怯怯的聲音在簡陋的飯桌旁響起,“爸,我們學校里組織我們,要去縣里參加國慶匯演...”
黃醫生聞言不由一怔,“那不是挺好嗎?”
他的出身不行,可以說極差。
所以黃醫生的兒子在學校里面,并不是多受重視。
很多文藝活動,基本上都輪不到黃華德參加。
為此,這個黃華德晚上沒少躲在被窩里偷偷的哭。
現在黃醫生驟然聽到自家兒子,竟然有資格去縣里參加這么重要的文藝匯演,不由當場就愣住了!
黃華德扭著自己的衣角,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是一直教導你們三姐弟,為人要正直、做事要正派么?”
黃醫生臉色一沉,“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坦坦蕩蕩的說出來?”
“學校里要求,這次去參加匯演,所有的人都要穿白球鞋....”
黃華德知道,自己家里不是一般的困難,要想買這么一雙“回力”白球鞋,是極為不容易的。
但...這一次匯演,對于自己來說,又是那么的重要。
所以,
心中矛盾不已的黃華德,最終只能硬著頭皮,前來找他爸。
“嗯,你這次去縣里匯演,很重要。”
黃醫生咬咬牙,然后站起身來道,“華德啊,你先在這里等等...你同學羅旋在這里,你陪他好好聊聊啊!
要想學到東西,就得和比你優秀的人多相處才行。多抬頭看看遠處,總比你低頭計較腳底那三寸之地要強。”
說著,
黃醫生向卜耀明、羅旋點點頭,示意二人稍等。
“羅旋你好。”
等到黃醫生走遠,黃華德反而變得落落大方起來。
只見他向著羅旋微微一點頭,“我是你的新班級同學,我叫黃華德。以后要是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不可以向你請教?”
這倒是一個家教良好、陽光坦蕩的小男孩!
羅旋頓時對他心生好感,“黃華德同學你也好。你也別那么客氣,咱們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通過和黃華德有目的、有意識的引導著聊天,羅旋這才知道:這位黃醫生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有工作。
黃華德有一個弟弟,上面還有一個17歲的姐姐。
這個姐姐初中畢業以后,就一直閑賦在家,平時想去街道辦的火柴盒廠里干活,一個月想賺10來塊錢貼補家用,也不得其門而入。
沒法子。
雖說黃醫生身為紅星鄉唯一的正經醫生,原本應該是德高望重、處處都應該吃得開的他,卻無力解決他自己女兒的工作問題。
這個時期,其實已經開始安排知青下鄉了。
只不過規模不大。
黃醫生的大女兒,身體嬌弱。
如果她再解決不了自己的工作問題的話,那將極有可能,會被安排去下鄉...
去偏遠農村鍛煉,倒也挺好。
但巴蜀省本就夠偏遠了,再偏遠...可想而知,那得有多偏?
而且就黃醫生的大女兒,她那個身體素質,恐怕也干不動多少農活。
大家都知道,下鄉容易回城難,多少人栽倒在回來的路上?
如今黃醫生一家子人,正為這事兒發愁的、頭發整把整把的掉呢!
羅旋和黃華德正說著話,不一會兒黃醫生走了回來。
只見他從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黃蛤蟆”,遞給黃華德道,“我也不懂這些,不知道這點錢夠不夠啊?要是不夠的話,我再去找人借點...”
“夠了夠了!”
沒等一臉為難的黃華德開口,羅旋接過那張5元鈔票,拉著黃華德就走,“卜叔,你在這里和黃老師聊。我們去供銷社買鞋咯。”
回力鞋和軍帽一樣,在這個時期,都是無數個青少年夢寐以求、極度渴望擁有的時髦裝備。
而且這個時期的的回力鞋,賣的可真不便宜!
尤其是那種高腰的“回力牌”籃球鞋。
就憑黃醫生那點工資,就算他一個月不吃不喝,頂大也就能夠買的起2雙...
白色的回力運動鞋,要賣的便宜一些,但也遠遠不止5塊錢一雙。
水貨版回力鞋,得13.79元一雙;行貨回力,最貴的竟然能夠賣到32塊4毛3!
難怪直到70年代,誰要是穿著回力鞋出門,很有可能到了晚上,他得打著光腳板回家...鞋被小流氓們給搶了。
由此可見,能夠買上一雙回力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備注:回力鞋分行貨、水貨,但這個水貨并不是假貨。
而是因為這個時期,商標還沒那么受重視,大家都可以生產一樣牌子的貨。
就像過兩年,“東方紅”牌拖拉機一樣,也不止一家工廠在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