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盧剛一同趕路,著實受罪。
他經歷過數不清的大風大浪、歷經過無數生死考驗,以前他隨時隨地都置身于生與死的邊緣。
所以盧剛早就養成了他自己的一套固有認知,頑固而執拗。
除非站在他對面的人,比他的本事還大,如若不然的話,盧剛是很難聽得進去別人的話的。
好在一路上有善解人意、絲毫沒有貴女嬌氣的盧苗相伴,要不然羅旋早就想丟下盧剛跑路了!
愛咋咋,你有權有勢,咱又不求你!
你當你的宰相,我種我的黃粱,不是一個槽里攪食的品種,沒必要非得扯在一起...
不過,盧苗這個姑娘真心很會體貼人。
她見羅旋一路上似乎興致不高、毫無那種見到貴客臨門的喜悅。
更沒有尋常生產隊里、生活水平很低的人,見到有城里親戚來訪,總能得到親戚帶來的舊衣服、甚至是罕見的糕點那種渴望、興奮之色。
盧苗從小挎包里面,掏出一塊用紫黑紫黑色玻璃紙包裹著的糖果,遞給羅旋,“羅旋哥哥,這個給你嘗嘗。”
羅旋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塊進口的巧克力。
隨手剝開糖紙,羅旋剛要往嘴里送之際,盧苗“咯吱”一聲輕笑:“羅旋哥,你慢點吃。最好你先嘗一小口,要不然呢,我怕你吃不習慣呢!”
這個時期,不要說巧克力,就是大白兔奶糖、大蝦酥,這種后世很常見的糖果。
在這個時期,都是高級的要命的貨。
即便是手頭上有糖票,可能翻遍整個紅星鄉供銷社副食品的糖罐,也找不出一顆這種糖果。
或許,偶爾逢年過節的時候,縣城里面的供銷社里,會搞回來一點點這種高級糖果。
但即便是縣物資局、縣供銷社,搞回來了這種高級糖果的指標,
哪能輪得到一般人買?
供銷社里面的小道消息,就像微風穿過羅旋家那個籬笆圍墻一樣,實在是太容易了。
就那一點點高級糖果,還不夠人家內部消化了。
所以。
這個時期不要說生產隊里的小孩兒,就是縣城里面、城鎮居民家的孩子,有幸見過巧克力的人都不多。
而第一次就能吃得慣黑巧克力那種苦澀味道的人,那簡直就是鳳毛麟角了。
生活貧苦的人,多半都喜甜。
尤其是那種甜的讓人發膩、甜的齁人的那種甜,越是受喜歡。
這是人的本能:甜食能夠讓人感到愉悅,而且能夠快速補充人體所需的能量。
羅旋微微一笑,只是把巧克力含在嘴里,享受著自己重生以來,從未享受過的那一點點絲滑...
“好吃嗎?”
盧苗偏著頭,仔細觀察羅旋臉上的神情變化。
卻并沒有見到,自己想象當中,羅旋會表現出來驚訝、奇怪,甚至是嫌棄的表情...
聽見盧苗問,羅旋點點頭,“挺好吃的。”
“咯咯咯——”
盧苗展顏一笑,“你可真是奇怪呢!我第一次吃這個的時候,還以為我爸在捉弄我,拿什么龜苓膏還是山楂膏,這種中藥來騙我呢!
沒想到你第一次吃,就覺得好吃。羅旋哥,你可真有點與眾不同呢...哦,對了,你知道這是什么糖嗎?”
羅旋在心底暗自嘆口氣。
“這是糖嗎?”
只見羅旋滿臉不可思議的、側著臉問她,“怎么不太甜不說,而且還有一股苦味兒?我還以為是什么防中暑的藥呢。”
“咯咯咯——這是什么巧克力!聽說是從什么意大利進口過來的。”
盧苗笑的俏顏如花,“你也不先嘗上一小口口,不怕我真給你吃藥啊?”
羅旋搖搖頭,“不怕,你是一個好人,好人是不會害我的。”
走在前面幾步,一直在留意兩旁莊稼、池塘,還有遠處地里勞作的生產隊社員的盧剛。
年輕人身上,總是充滿活力。
聽到羅旋和盧苗之間的對話,不禁讓盧剛的心情放緩了許多。
此時他的臉上,總算不再如同版畫,微微咧嘴一笑。
盧剛忽地感覺有一點不對味兒:盧苗是一個好人,不會害羅旋。
可羅旋話里話外,卻對自己這個舅舅只字不提...嘶...
我那個去!
咋總感覺羅旋,這是把自己排除在“好人”行列之外了呢?
瞟一眼正在和盧苗有說有笑的羅旋,盧剛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先前,這小子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似乎也是這么含槍夾棒、冷嘲熱諷的。
只是苦于沒有證據。
最后盧剛只能按照羅旋,那是無心之言對待了。
可這一次,羅旋這小子說話之際,依舊還是似乎、好像意有所指...
盧剛不由皺眉:羅旋這個農村長大的孩子,應該、或許,可能沒那么陰沉吧?
他的水,怎么可能比老龍潭還深呢?
算了算了!
盧剛最終只得自己開解自己:無心之言,童言無忌,不計較不計較。
等到三個人轉過臨近羅旋家的那個山坳,盧剛老遠就看見遠處有一座竹屋。
竹屋旁,
還有一個小小的工地,其中有不少人正在那里砌墻、和灰、搬運木料磚瓦,忙碌不休。
由于羅旋家是獨門獨戶,左右前后都無鄰居,盧剛便猜測出來了:那茅屋應該就是羅旋家。
“那是你新蓋的房子?”
盧剛搖指竹屋,開口問羅旋,“你小小年紀,怎么會選擇這么荒僻的地方蓋房?是因為大隊部或者是生產對比。排擠你嗎?不肯給你批。當道一些的地基,宅基地。”
在盧剛的認知當中:農村里要想蓋房子,肯定是越靠近馬路邊越好、前后左右挨著的鄰居越多越熱鬧。
而且平時,大家相互之間還能互相照應一下,幫忙看看門、家禽之類的。
一般來說,
無奈之下,選擇在荒郊野外獨門獨戶的農家,多半都是在生產隊里不怎么受歡迎、被大家排斥的人,才會遠離群索居。
羅旋搖搖頭,“不是,我只是喜歡清靜,所以才選擇在此處建房。”
見盧剛臉上有狐疑之色,羅旋補充了一句:“我讀書,需要安靜。”
“哈哈,羅旋哥你真是好學呢。”
盧苗笑道,“你還別說,這里風景靚麗,又安靜...呀羅旋哥哥,你家蓋的好有精致啊。這竹屋蓋的真是漂亮!”
當初自己蓋這座竹屋的時候,在吃食是和工錢上,出手很大方。
但是對蓋房子的細節要求,卻比較高。
并不是用竹子、茅草、籬笆簡簡單單的、把屋子的框架搭起來就行。
所以,
羅旋這兩間竹屋、連帶一間灶房和屋外的小院,雖說建造成本不高,但蓋的還是比較精致的。
簡單而不簡陋,讓人看起來很舒服的。
“羅旋哥,你旁邊的鄰居,他蓋房子豈不是會吵到你,影響你學習?”
盧苗給羅旋出主意,“要不,這一陣子你干脆住校好了,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學習...哈哈,我還想聽到你寫的新歌呢!”
羅旋笑道,“我有些時候住校,有些時候回家住。只不過,我要是一直呆在學校里,那可不行。”
盧苗嬌笑著問,“那是為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還要回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才能有糧食吃...
羅旋哥,跟我們進城吧!你呆在農村里,也太苦了,也浪費你的才華。”
盧剛、盧苗和羅旋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走。
沒一會兒,三人就回到了竹屋籬笆院外。
“咦,羅旋,你不是上學去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三嫂子正在屋里干一些瑣碎事情、拾掇家。
她一見到羅旋回來,不由感覺有一些意外,“你是不是忘記拿書包...呀,這是誰家的姑娘?長的這么乖...嘖嘖嘖,羅旋,你這是?”
三嫂子明顯有點想歪了。
羅旋笑笑,沒解釋。
正在此時,
姬續遠手中舉著一個大大的搪瓷缸...還是包漿了的那種!
這是他用一個嶄新的搪瓷缸,拿去和彭志坤換的。
以新換舊,這樣的大茶缸,顯得比較有老農范兒一點點...
只見他從屋子里邁步而出,然后一怔,“呀,羅旋咋回來了了?隔壁工地有丁大爺、張大叔他們盯著,你還不放心么?咦,你是...趙剛?”
“姬...姬先生,哦,姬老同志?”
盧剛一個箭步竄出,上前緊緊拉住姬續遠的手,滿臉驚訝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您,您怎么會在這?這些年,您,還好?”
“好,好!我過得很好。”
姬續遠也是滿臉喜悅,連聲回道,“你這些年怎么鴻蹤渺渺,沒了個音訊啊...呀,出息了啊!”
盧剛身上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左上衣兜里還別著一支派克筆。
而且從盧剛的身上散發出。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嚴、幾分久經風浪之后蓄養出來的厚重與從容。
就憑盧剛身上這份架勢和氣勢,不要說老江湖姬續遠一眼就能看出來盧剛身份不低。
就連站在一旁、滿是自卑加畏懼的三嫂子,此時也看出來了:來人的派頭真不小啊。
嗯,這官兒,起碼比鄉長大!
“來來來我們屋里坐。”
姬續遠伸手請盧剛進屋,“這位是令媛吧?好,好俊俏的一個小姑娘!”
盧剛趕緊招呼盧苗道,“苗苗,快叫姬爺爺!”
盧苗落落大方上前,朝著姬續遠鞠了一個躬,“姬爺爺好!姬爺爺您的身體,可真是好呢,聲若洪鐘、走路一陣風,我們年輕人都比不上姬爺爺您的身子骨健壯哩。”
“哈哈哈——”
姬續遠哈哈大笑,“小丫頭你的嘴可真甜!只可惜呀,現在我這個老農,手頭上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物件兒,給你做見面禮了。”
說著,姬續遠在身上摸了摸,卻發現自己如今已經身無長物了。
最終,姬續遠只好卸下自己手腕上的手鏈。
伸手遞給盧苗道,“喏,這個菩提手鏈送給你,就算我給你的見面禮吧!莫要嫌棄啊,要不然呢,爺爺我可真就沒別東西拿得出手了。”
盧苗正要推辭。
卻聽盧剛笑道,“苗苗,長者賜、不敢辭。既然姬爺爺送給你了,你就收下吧。”
盧苗見她爸這樣說,也就只好道一聲謝,然后將手鏈收進自己的小挎包里。
幾人進屋,
羅旋家里只有兩張椅子,姬續遠和盧剛各占其一。
盧苗和羅旋只好分別站在他們身側。
通過他們一番閑談,盧苗和羅旋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盧剛會和姬續遠如此慣熟了:姬續遠對盧剛,竟然還有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