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姬續遠臉色凝重的盯著羅旋問,“你又從何得知外間消息?”
羅旋低聲道,“我只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個道理。若是老爺子你身無長物,又何處惹塵埃?”
“鳥棲高枝,彈射難加;魚潛深淵,網釣不及;士隱巖穴,禍患焉至?”
羅旋說著,隨手將桌子上那本《抓鋱務》遞給姬續遠,“你是那種出身,又有海外關系...看看吧,看看這本連環畫里透露出來的意思,你便知道后面的發展趨勢了。”
姬續遠一輩子沒看過連環畫,什么手抄本的《西廂記》、《石頭記》他倒是看過不少。
一個深受舊式文化熏陶的老頭子,哪可能去翻看這種連環畫?
但如今他見羅旋神色凝重,不由低下頭,認認真真的翻看起來。
連環畫內容簡單,故事梗概也很簡略,邏輯更是簡單的經不起推敲那種。
沒到兩分鐘,姬續遠便翻看完了整本連環畫。
正要將書放回原處,姬續遠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只見他臉色開始急劇變化:從一臉茫然迅疾變得通紅!
旋即,斗大的冷汗,自他的額頭上簌簌而落!
想當年,他被袍哥會里的舵把子叫去“講數”之時,姬續遠都未曾這般恐懼過...
“這該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姬續遠將手中連環畫翻看一眼,再合上。
然后再度打開,看一眼那個被捆成粽子的倒磨家伙。
“怎么辦?”
姬續遠一拳頭擊打在自己手掌中,咬牙問,“羅旋,你可有解決之道?”
羅旋回道,“捐!將這臺禍根,捐給大隊部。”
不多時,
大隊部里兩盞新式馬燈的燈芯,被挑到最長,“嘶嘶”作響的汽燈,照的整個辦公室里亮如白晝。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祖國,為和平,就是保家鄉——”
一陣陣雄渾的歌聲從收音機里傳出,圍在辦公桌前、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齊齊抬起,臉上都露出決然且慨然的剛毅神色來!
尤其是廖大隊長,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更是彷佛回到了當年戰火紛飛的熟悉場景中一般。
只見他虎目圓睜,熱淚盈眶...
就連向來沉穩的老支書,此時也是壓抑不住他內心的劇烈波動,渾身僵直、雙肩微顫。
聽完一曲康慨激昂的戰歌,緊接著就是各地新聞播報。
一旁跟著來大隊部看熱鬧的王氏,滿臉驚訝的嚷嚷道,“大隊長啊,你可得把這個匣子給打開。”
廖大隊長擦一把眼眶,隨即一愣,“干啥?”
王氏道,“你看看,那里面那么多人擠在一起,還不把人給憋屈死?”
原來,
王氏聽見這曲合唱的歌,以為收音機里面肯定有很多壯漢,在收音機里面擠著唱歌呢!
那么小的地方,擠進去那么多的漢子,那還了得?!
另一個老漢也是吧嗒著旱煙,點頭贊同,“是啊!你聽聽那么多人在唱歌,這起碼也得有幾十號人了吧?而且啊,一開始還有一個女同志在里面說,‘請欣賞歌曲...’。
老支書啊,你說里面一大群男同志,這位女同志擠在里面,這合適嗎?”
另一個婆娘譏笑道,“有啥不合適的?我跟你說,上次我去縣城里,擠那個公共汽車的時候,不也擠的我肚子里的娃,都差點流產?
哎幼,你們是不曉得啊,當時把我的背篼都被擠扁了...縣城,哼,真大啊!你們都沒有去過吧?”
廖大隊長擺擺手,“你們不懂這個,就不要胡說。噓,都悄悄地,咱繼續聽里面都說了些什么,看看有沒有出臺什么新政策。”
辦公室里,一幫看稀奇的人七嘴八舌,想把收音機匣子里面的人給“解放”出來。
但看著收音機上面的各種旋鈕,終究還是沒人敢伸出手去動它一下下。
此時,
收音機里傳來播音員充滿斗志的聲音,“京城廣播電臺,調頻xxx赫茲...”
“現在是新聞簡要時間。”
“據曹縣人民廣播電臺報道,今年曹縣人民,在金xx袁帥的英明領導下,全國各地的葛命生產建設事業,都取得了驕人的發展和巨大的成績!
我們的生活,猶如蜜一樣甜。
而在腐朽的樸xx統治下...的南曹縣,則陷入了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敵人在一天天的腐爛下去,我們則在一天天的好起來!”
“現在是國內地方廣播電臺,新聞聯播時間...”
“喜訊!大喜訊!南河省河漯市...禹王生產大隊,今年的夏糧喜獲豐收!
畝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萬斤!
在禹王生產隊的帶動和鼓舞下,周邊20多個生產隊的社員和干部們紛紛表態,將要向禹王生產大隊學習。
當場就有干部們,表達了他們不畏懼困難、力爭高產的決心。
這些生產隊的干部們表示,回去之后,他們一定要努力抓生產,爭取他們所在的糧食畝產量,一定要超過禹王生產大隊......”
聽到這里,羅旋悄悄地從人群中熘了出去。
隨后,把收音機無償捐贈給了正興大隊的姬續遠,也跟著熘了出來。
“羅旋,你說,那個新聞里面說的,是真的嗎?”
姬續遠不懂農桑,但農田里的糧食產量,他還是知道一個大概的。
出了大隊部的辦公室,姬續遠低聲問,“南河省那邊,我倒是聽說過有不少平原,可也有不少鹽堿地。咱且不說那些畝產連80斤都困難的地方,咱就說說那些平原地區,他們的畝產....”
羅旋朗聲道:“咱不懂,也沒有去看過。但上級說什么,就是什么,我無條件相信!”
姬續遠一愣。
隨即瞥見老支書和廖大隊長兩個人,也相跟走出了辦公室,正往這邊而來。
“姬續遠同志,感謝你捐贈的收音機匣子,這才使得我們足不出戶,就能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變化。”
老支書緩緩伸出手,和姬續遠握握手,“感謝感謝!希望你在6生產隊,能夠好好指導指導我們的農業生產,力爭我們的糧食產量,也能上一個新臺階。”
廖大隊長已經聽見了羅旋剛才的話。
此時,只見他拍著羅旋的肩膀道,“你個小鬼精!昧良心的話,以后可不要再說了啊,要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咱說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違背客觀事實,更不能胡球吹噓嘛。”
羅旋聞言,心里頓時感覺安心不少:看來,這位廖大隊長,也并不相信糧食畝產能夠過萬斤。
只不過...
羅旋心中在暗自欣慰之際,卻又不禁為廖大隊長的命運,多了幾分擔憂...
“今年忙完了農活,生產隊里就準備抽調人手,去支援永興水庫建設、平整翻修紅星鄉的街道了。”
老支書嘆口氣道,“到時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多余的人手,去修建通往各個生產隊里的小水渠。”
每年各個生產隊一到農閑的時候。
鄉公所,甚至是縣政府里面,就會抽調大量的義務工,前去開展“冬季大會戰”。
一般冬季會大會戰的內容,就是修公路、小河小溪上面的那種蓄水壩,修建各生產隊里的小學、還有就是修筑大型水渠、大規模的平整農田、改造各鄉鎮上的街道。
甚至各個鄉上的氨水池、糧站里面的大型糧倉、院壩,畜牧站的良種場....
等等這些工程,都是由各個生產隊里的抽調而來的義務工,去建設完成。
這些基建設施,由于沒有施工機械,基本上都是用的純人工去肩挑背扛的干活,所需的人手就特別的多。
因此,一到了冬天,各生產隊里的勞動力就會出現嚴重短缺、人手極度緊張。
由于此時實行的是以犧牲農村的利益,全力支持和發展工業生產。
以至于各個生產隊里,都抽調不出多少人力,給自己修建灌既渠、改造梯田。
不僅僅如此,由于這些義務工,他們的工分需要各個生產隊去承擔。
而且每展開一項工程,所需要的費用,都是由各個生產隊,攤派到每一位社員身上。
這就造成了社員們的工分值低的令人發指,攤派到頭上的各種費用,多的數不勝數。
最終造成了農民們的生活,都異常的艱難。
用巴蜀省社員們的話來說,就是:活路又扎實,生活又虛把,啷個遭得住喲!
剛才老支書的話里,就是在擔憂到了冬季農閑的時候,自己的生產隊卻無人可用。
因為到了冬天,紅星鄉的街道改造工程,就會正式展開。
還有鄉供銷社修建新的門市、職工宿舍;甚至是農機廠的擴建和配套工程...
并且永興水庫,屆時也會加大工程進度;與水庫配套的、長達上百公里的輸水主渠道工程,也會同時開始建設。
這七七八八的工程一加起來,可以預想得到,到時候正興大隊的壯勞力,肯定將會被大批量的抽調一空。
而正興大隊自己,則準備預先修好建通往各個生產小隊的灌既渠,以便與水庫的主渠道相連接。
小家服從集體,小集體服從大集體。
正興大隊,只能無條件去服從鄉里的安排,這是貼板上釘釘的事情。
羅旋安慰老支書道,“支書您身體不好,遇到困難也別太急躁,免得傷身體。大家集思廣益,幾個臭皮匠還能頂上一個諸葛亮哩!大家多動動腦筋,說不定就有辦法了呢?”
“這能有什么好辦法?”
廖大隊長嘆口氣,“要不是先前已經說好了,那個采沙場會向生產隊、大隊部上交勞務管理費的話。只怕大隊里,連你們抽調勞動力去采砂,我們都不會同意哩!”
規劃中的6生產隊采沙場,到了冬天也不是火力全開的挖沙,所以用不了多少勞動力。
廖大隊長的意思就是:到時候采沙場里勞動力不能用的太多,必須首先保障大隊部里,正在規劃的水渠修建工程。
羅旋看看姬續遠,沒說話。
周老大可以去別的地方挖野齋、偷偷在人家的工程上干活,好掙點生活費。
那同樣的道理,別的地方的人,也可以來正興大隊里面挖野齋啊!
姬續遠見羅旋看著自己,閃身站出來問,“老支書、大隊長,我這次來正興生產隊,眼看著廣大社員、干部們鉚足了勁,努力進行農業生產建設...看著那熱火朝天的一幕幕,不禁讓我深受鼓舞。很感動啊!了不起,我們的社員干部們,太了不起了!”
“這樣吧,老支書,您們做個預算,我看看能不能給我們的生產隊建設事業添磚加瓦,貢獻出我一點點綿薄之力?”
姬續遠道,“如果我們正興大隊勞動力不足,我懇請各位領導能否考慮一下,如果去別的生產隊里,‘借調’一些社員過來,支援我們正興大隊的水利建設?
這個,我也不懂具體的相關正冊,還望幾位領導研究一下,我這個建議是否可行?”
從別的地方‘借調’一些社員?
其實就是“雇傭農民工”的含蓄說法罷了。
老支書和廖大隊長對視一眼:這事兒,可行!
只要經費有著落。
這事兒,簡直太可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