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大的話,是故意那樣說的、還是他真的不懂?
那就不可考據了。
反正最后由周老大代筆,寫出來的、用紅紙做成的簡易請帖,上面都是寫著[恭請某某,于某月某日,蒞臨6生產隊周某人茅房,來小啄幾杯...]
小酌的“酌”,
周老大不會寫。
周老大反正記得相聲、評書里面,說書先生談到請別人喝酒,都說小啄。
小啄就小啄吧!
反正一桌酒席席面上,攏共就8兩肉,想放開了大吃大嚼也是不可能的...
“張大叔一家,就不請了吧?”
葉二娘跪在院壩里,屁股撅的老高,
嘴里念念有詞,“他兩口子雖說上禮還算是大方的人,
可他們飯量大、太能吃了。”
“要是他帶上家里的三個娃,咱從他家身上,恐怕也得倒貼...”
葉二娘掰著手指頭仔細算賬:“一個大人一頓,咱就算他吃半斤糧食,他兩口子就得1斤,3個娃算1斤。
2斤糧食,細糧4成,粗糧6成...1斤糧食算上糧票,估計得2角4分錢...2斤糧食得4角8,再加上一包煙,1角7,這就是6角5分錢了。
一桌子席面上是6碗菜,他們張家的人吃掉6成,
起碼得1塊錢。上禮,就算張大叔上1塊6...
哎呀,
咱還得賠進去幾分錢哩!不行不行,這家子人,不能全請!”
這個時期的生產隊里請客,
主家去和客人捎話、或者是發請貼的時候,就會說明是不是“全請”。
如果主家特意說明了“全請”,那意思就是請客人全家都一起去吃飯。
反之,
如果主家沒有申明“全請”兩個字的話,那意思就是:只請那戶人家的“當家人”獨自去赴宴。
很是搞笑。
但這是實情。
都是被貧窮逼出來的套路...
提著一大桶豬潲水的周老大,此時正好路過屋檐下。
只聽他咕嚕出來一句,“結婚席面上用46糧,你也不怕人家丟你家的碗?”
生產隊里的社員們,平時自己吃飯,有些時候會用28糧:也就是粗糧占8成、細糧占2成。
但等到年初,生產隊里把糧食剛剛一分下來的時候,那個時候為了能夠吃上一點兒好的,大家伙兒會適當的加大細糧的比例。
但最多也就是46糧。
也就是細糧占4成,粗糧占6成。
農村的宴席上,飯里面的細糧,則會有一個大幅度的提升,一般都是37、甚至是28。
剛才葉二娘趴在那里嘀咕,
說在她的婚宴上要用46糧,
這讓周老大很是不爽!
你們結婚快活?
老子啥也撈不著?!
周老大對他爹結婚不感興趣,
但他心里也就圖個能吃上一碗好一點兒的飯菜。
沒想到啊,
這個婚宴,竟然和自己家里平常的飯食質量差不多!
人家羅旋那邊,給干活的人吃的飯,都是用的73糧。
也就是說,羅旋讓張大孃給干活的人做飯的時候,細糧要達到7成。
如今周大爺和葉二娘結婚,吃的飯,竟然還不如人家羅旋用來招待干活的人的飯?
周老大在他家里面,也是個大孩子了,算的上市半個頂梁柱。
這半路入家的葉二娘,自然也不敢太過于小瞧于他。
聞言,葉二娘開口問道,“那你的意思,那一天該做什么樣的飯才好?”
“純干飯!純純的大米飯!”
周老大丟下一句,“菜不好、肉又少,飯里面還苞谷多過米,誰來吃你的這個破席?”
“砰——”
一只破破爛爛的布鞋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準確無誤的擊中周老大的背脊,“你個狗曰的,老子看你就沒安好心!這是想吃垮老子嗎?”
坐在沿坎上的周大爺,手里還抄著另一只爛鞋作勢欲打,“這娶妻娶妻,吃飯穿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日子是用來慢慢過的、慢慢熬的,哪有你這樣不管不顧的,想掙面子、餓肚子的?
狗日的,盡來格老子的出這種餿主意!”
周老大把泔水桶往地上重重的一墩,“那你自己喂豬,自己去結婚,自己去過日子去。反正我要和你分家了,誰還當你的孝子賢孫?”
說完,周老大撒腿就跑!
慌的葉二娘趕緊開口打圓場:“哎,大娃呀,你可別走!這請貼還得你來幫忙寫呀。
咱以后都是一家人啦,得商商量量、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嘛。”
周老大丟下一句,“誰和你一家人?你姓葉,我姓周,強盜和小偷。
說起來,大家干的都不是正經行當,可那是一家人嗎?天生就尿不到一個壺里...”
說完,周老大已經跑的遠了。
“讓他狗東西走!氣死老子了,娘的,咋就養了這么一個報應啊?”
周大爺氣不打一處來,“不說去學著羅旋那樣,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也就算了,這個報應娃,還敢罵自己的娘?”
周老大剛才那一句‘尿不到一個壺里’,這一句,是很多人喜歡說的口頭禪。
但要真要深究起這句話的含義來的話,其淵源還比較流長。
在古時候,士子之間罵架,最是怕被別人罵成婦人。
而古人晚上起夜,男人都是用的夜壺,女人用的是尿桶。
可以想象一下:男人用的夜壺,和女人用的尿桶之間,差距有多大?
而且周老大前面說的,“沒人會來吃葉二娘這個破席”。
他的這句話,其實也是一語雙關:席子都被睡破了,那你說上面有多少人來滾過?
農村里面,這種暗暗罵人的話、一語雙關的話,多的很!
周老大不用現學,都能張口就來一大串這種惡心人的話。
“算了算了,孩子都大了,再打罵也沒用。”
葉二娘原本想和周老大搞好關系,也好讓自己在這個家里立穩足。
沒成想,
周老大根本就不認她這個娘!
“算了,咱不慪氣。再算算,該請哪些人來吃飯?”
葉二娘低聲道,“羅旋那里,肯定是‘全請’的。戴紅梅家,他爸是公家人,一般不會回家。家里面就剩戴紅梅和她娘,也就全請吧。
羅旋和戴紅梅,都是講究人,禮金應該不會少。
哦,還有個易陽...”
易陽是獨門獨戶一個人過日子,正是適合“全請”的完美對象。
但一說道易陽,葉二娘不禁就犯了難:“易陽現在閉門不出,也不肯見人。生產隊里的工分,他也不掙了,哎,多俊的一個小伙子啊!只可惜毀了...他爹啊,這個易陽請還是不請?”
“長得好看有個錘子用!他能給家里弄回來糧食,還是能靠他的一張臉拿到補貼?”
周大爺吧嗒著葉子煙,開口道“請!我親自把請帖跟他送過去,哼,我好歹也是生產隊里的貧儂代表,他敢不給我幾分面子?”
這個時期,每個生產隊里都有一個品儂主席。
這個職位沒什么實權。
也就是學校里、單位上開什么乙苦斯田大會的時候,這些人就能派上用場了。
他們會巡回去各個學校里面表演。
因為生產隊距離學校、單位上路途遙遠,所以學校或者是單位里面,會給他們管一頓飯。
有些時候,還會給上一點補貼。
僅此而已。
周大爺和葉二娘在飼養室,絞盡腦汁的思量誰該請,誰不該請?
哪一家該全請,哪一家又不該全請。
而此時的羅旋,卻被戴紅梅給扯到易陽的家里,去探望躺在床上死活不肯起來的易陽去了。
“羅旋,你說這可怎么辦才好啊?他這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的,讓人看著就揪心。”
戴紅梅滿臉痛苦,愁眉苦臉的把羅旋拉到易陽家的灶房里。
低聲道,“以前,你看易陽有說有笑的,在生產隊的地里,多少人喜歡和他挨著干活?
可你看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哪還有一點點以前的影子嘛。”
說著,
戴紅梅用手絹擦擦眼淚,“我,我只想求你想個辦法,讓他還像以前那樣,哪怕他愛虛榮、愛裝干部派頭也行。只要他不這樣半死不活的,我...讓我干啥都愿意。”
哀莫大于心死。
易陽名聲毀了,他的前程也就跟著毀了。
遇到這種事情,其實羅旋也是深感無奈:總不可能讓永興水庫指揮部,給他來一個登報澄清情況吧?
受時代所限、受大家的傳統觀念作祟,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個體的感受的。
就像沒人會在意一只螞蟻在想什么一樣。
但眼前這位戴紅梅,其實是整個生產隊里,對自己最為親厚之人:一個人對你好不好,不用看別的,就張口給她借一大筆錢。
看看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到底價值幾何?
除了自己的親人父母。
這個世界上誰最值得自己看重、最值得信賴?
這其實有一條很直觀的評判標準:那就是自己手頭拮據之時、急需借錢的時候,首先想到的那個人。
以前,
羅旋每到手頭不太寬裕,急需要一筆錢周轉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戴紅梅。
而且但凡去找戴紅梅,她從來就沒有拒絕過自己。
所以,現在既然戴紅梅開口了,羅旋也只能盡力幫她一回。
“紅梅姐,你可要想好了。”
羅旋也低聲提醒她道,“現在生產隊里的人,她們究竟是種什么樣的。
成天東家長西家短、時時刻刻都在議論別人家的事兒。
錦上添花的人不多、落井下石的倒栽貨倒是不少。
你也是知道的,易陽那件事情,雖說我們都知道他很冤...可又能怎么樣呢?光我們相信他,又有什么用呢?”
戴紅梅美眸中眼淚簌簌而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
羅旋緩緩抬頭看了戴紅梅一眼,心中暗嘆:有一些人,天生就母愛泛濫。
這個戴紅梅,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干嘛要把自己拔高到“圣母”的高度上去烤呢?
戴紅梅雖說是一個小寡婦。
但她人年輕,家里條件也好,她爸是公家人,還有一個當軍官的哥哥。
如果她選擇另嫁的話,就算嫁給紅星鄉上那些吃國家糧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如果選擇嫁給易陽,那么,戴紅梅的后半輩子,注定日子就會過得不容易...
最起碼,戴紅梅和易陽兩個人將一輩子都跳不出農門,這是肯定的。
而且他們將來的孩子,也會被別的孩子欺負。
“賊娃子”三個字,恐怕會伴隨他們孩子們的一生...
羅旋要戴紅梅想清楚后果,就是在提醒她這一點。
而不是擔心她和易陽會餓死。
已經被羅旋在心里,暗自劃為“保護對象”的戴紅梅和易陽,羅旋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三年困難時期的...
別的不說,糧食自己有的是。
要保住他們不至于被餓死,那還是很容易做到的。
羅旋等到戴紅梅停止抽噎之后,開口道,“紅梅姐,這幾天你就不要過易陽這里來了。你在家里,好好冷靜幾天,然后我們再來說這件事情好吧?”
戴紅梅盯著羅旋看了看,然后點點頭,轉身走了。
女人多半是感性的。
羅旋打算讓她回家冷靜下來之后,再做決定。
畢竟,這個選擇事關戴紅梅三代人的前途,沖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