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的日雜門市上,顧客很少。
哪怕今天是趕集的日子,羅旋進去的時候,也沒見到幾個顧客在里面挑選商品。
來到賣鍋碗瓢盆、砂鍋陶罐的柜組前,羅旋指著一個大號的陶缸問營業員,“請問這個缸多少錢?”
“8塊3。”
營業員朗聲回答。
生意不好,但絲毫沒影響到營業員他那洪亮的嗓門,和高亢的興致,“小同志,你要不要聽聽這個缸的聲兒?嗆嗆的,脆的很!”
男營業員自顧自的說著,還沒等羅璇回答呢。
只見他抄起旁邊的一根竹棍兒,朝著那口大缸就‘乒乒乓乓’地敲了起來。
聽的羅旋心里直替他擔心:這缸該不會被你,給敲成碎塊兒了吧?
買缸之時,需要輕輕敲打缸身。
聽聽它的回音,便知道這口缸燒的時候火力足不足、有沒有裂縫、或者是沙眼。
營業員正在賣力的敲打陶缸,羅旋卻在一旁搖搖頭,“太貴了,買不起。”
8塊3毛錢!
羅旋自打分家之后得來的那20塊錢,連同自己賣鱔魚的錢,現在已經花的只剩下11塊多了。
自己還需要留一點錢,去買甲魚、收購別人的小鱔魚回來養殖。
現在羅旋哪還有多少錢,來買這么貴的陶缸?
營業員聽羅旋這么一說,便放下手中竹棍,伸手往斜對面那家店鋪一指:“這口缸貴是貴了點,可質量好啊。
算了,這樣吧。
你身上要是帶的錢不夠,小同志,你去那邊買。他家有便宜的處理大缸。”
羅旋順著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便出了供銷社日雜門市的大門。
一邊走,羅旋心中忍不住想笑:這營業員的做派,要是擱后世的話,他不被老板當場請他吃魷魚就怪了!
街對面那家雜貨鋪叫東昇號。
這是一家解放前遺留下來的雜貨門市。
羅旋走進墻壁灰暗、陳設簡陋的鋪子,只見角落里擺滿了各種規格的陶罐、粗瓷碗,還有一些泡菜壇子之類的陶器、瓷器。
這些貨品上面的灰,羅旋估計比社員們家里煙筒里面的灰,還要厚上半寸。
“小兄弟,你想買點啥?”
柜臺后面,坐著一位光頭白胡須的老者。
他見到羅旋進來,也不起身,只是斜趴在柜臺上,有氣無力的問了羅旋一句。
“我想買口陶缸,最大那種缸。”
羅旋老老實實回道:“還要便宜,貴了的話,我沒錢買。”
老者聞言,微微嘆口氣,“那你算是來對地方了。這樣吧,我看伱也是鄉下來的,你家里賺點錢不容易。”
老者把頭在柜臺上放的正一些,總算正臉看著羅旋道:“你去買包煙,然后去‘旺記釀造廠’,找那位看門的大爺,他那里有很多處理的大缸。”
羅旋聞言,朝老者點點頭,算是謝過了他的提醒。
不過。
羅旋心中還是很疑惑:這啥做派啊,公家的營業員把自己往私人店鋪里指。
而這家私人店鋪的掌柜,卻又將自己往別的地方引...
不過羅旋知道,像東昇號里面這位老者,一般都很注重自己的口碑,他那樣的人,一般是不會亂說話、更不會亂整自己的。
舊社會的一個小伙計,要想熬到掌柜可不容易。
小伙計天天起的最早、睡的最遲。
不僅僅要擦拭貨品、打開店門,還要天天給掌柜的打洗腳水、端茶倒水。
辛辛苦苦打熬十來年,能夠從“學徒”升成“伙計”都不錯了。
羅旋半信半疑的,跑去供銷社的門市上,花3角7分錢,買了一盒最貴的“翡翠牌”香煙。
原本羅旋并沒有打算買這么貴的煙。
但想到自己回生產隊里以后,還要去找大隊長商量一件,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事情。
所以羅旋才一狠心,買了這么貴的香煙。
‘旺記釀造廠’,就開辦在紅星鄉的偏僻處,它也是解放前遺留下來的,是一家私營小作坊。
這家釀造廠主要生產豆瓣醬、醬油、醬蘿卜、腌大頭菜,這些沒什么太高技術含量的產品。
后來。
縣里的供銷社,組建了一家更先進、規模更大的新釀造廠之后,這家私營小作坊,也就慢慢的倒塌掉了。
羅旋順著街道走了一截路,然后拐進一條寬闊一些的巷子。
再往前走上大約150來米,就找到了那家‘旺記釀造廠’。
羅旋到了釀造廠的大門處,只見釀造廠的青磚院墻,已經被一些人趁著夜色,給扒拉走了不少。
原本整整齊齊的院墻,此時如同被狗啃過一樣,到處都是斑駁的鋸齒狀的豁口。
“砰砰砰——”
羅旋叩門。
不一會兒,一位滿臉寫著“你們都欠我錢”的老頭,緩緩從門背后露出腦袋,沖著羅旋不耐煩的問道:“你是哪個?又來找哪個?”
羅旋把煙拿出來,正準備拆開遞一支給他,好撬開他那張看起來似乎不太好說話的嘴。
老頭一見到羅旋身上的“翡翠牌”香煙,他那原本渾濁的眼珠子頓時一亮,“小伙子,你有啥事兒嗎?”
羅旋一邊摳香煙上的錫紙,一邊回道:“我聽說大爺你這里,有處理的大缸,所以我想來看看。不知道廠里的老東家,他在不在這里?”
老頭一聽到‘老東家’三個字,一張老臉頓時就垮了下來。
只聽他沒好氣的說道:“跑了。帶著她小姨子,已經跑了有一年多了!”
羅旋腦子里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敢情是這個釀造廠原來的作坊主,要么“進去了”,要么就是真的跑路了。
而眼前這位老頭,肯定是原來的東家,雇傭他來看大門的。
現在釀造廠的東家跑了有一年多了,眼前這位老頭,極有可能沒拿到工錢,所以他才會怨氣沖天的。
想明白了其中緣由,羅旋也不拆香煙了,順手就將那一整盒香煙,都給塞到老頭的兜里。
然后羅旋問他:“那么大爺,你能做主便宜賣給我一口缸嗎?”
香煙落袋,老頭臉上忽地又陰轉晴。
只見他伸出腦袋,朝著巷子里看了看。
見羅旋只有一個人,老頭猶自還有點不放心,還特意開口問了羅旋一句:“就你一個人來搬缸嗎?”
羅旋點點頭。
“那行,跟我進來吧。只要是你一個人就好辦,再給上我1塊錢就行,你能拿走多少算多少。”
老頭轉身進了釀造廠大門旁邊,那里一間小小的磚房。
老頭進屋之時丟下一句:“你能搬走幾口算幾口,不用再多給我一分錢!”
說完。
老頭“嘭”的一聲關上值班室的門,里面旋即傳出一陣凄涼的二胡之聲,和老頭用力嘶吼的唱腔:“二兩小酒入我喉呀,昏頭昏腦沒憂愁啊,眼見他起高樓,哎呀...不管它,寺再破,廟祝也能喝香油哇...”
那聲音之中,很是有幾分豁達的豪邁之氣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