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被一塊塊的卸下來,穿著白襯衣、“禾”字牌解放鞋的供銷社的職工們,終于把副食品門市上的大門打開,正式開始營業了。
一大群早已經等候多時的人,一下子就涌進門市里,直撲自己需要購買物品的柜臺前。
“跑啥?擠啥?搶人嗎?”
一名干部模樣的人,穿著微微發黃的細支精紡白麻布短袖。
這種布料,擱后世就是做夏天床單的料,但在這個時期卻是極其難得的。
只聽他大聲呵斥道:“都排隊去!跑最前面的人,都到后面去!”
山里出來的這些農民,回去還要趕很遠的路程。
不要說路遠艱難,就是午時的太陽,都能曬暈他們。
而且他們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會托他們捎東西,所以他們涌進門市的時候,心情最是急迫。
被供銷社干部這樣一吼,向來膽小怕事的山民們頓時面面相覷,各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排后面去,沒聽見嗎?”
干部走過來,拉住先前提議讓羅旋,去倒插門的那位漢子的肩膀,就往外面拉!
“你就是這樣為人民服務的嗎?”
跟在人群后面的羅旋,此時反而不緊不慢的走了進來。
對那位干部質問道:“群眾們連夜從山區里趕路出來,就是為了早點買到東西,好往回趕路。他們不愿耽擱農業生產,所以心情急切了一點點,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你怎么能用這樣粗暴的態度,去對待人民群眾呢?”
那位干部一愣,轉身就盯著羅旋看!
羅旋也直直的盯回去,眼神毫不示弱!
“趙副組長,這位小同志說的對,你剛才的態度...確實不合適。”
正在此時,另一位干部從門市后面的職工通道里走出來,先是對著羅旋微微一笑,“這位小同志批評的對,我們社里的服務態度,是有所欠缺。
我代表副食第二門市的所有職工,向這位小同志道歉,向所有的群眾們道歉!”
這個時期的供銷社,還與外面的公私合營門市,有著競爭關系。
加上供銷社里面的職工,也參加工作不久,大家很是珍惜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一個個工作熱情都很高漲。
所以,他們服務態度這時并不差。
羅旋抓住那位柜組副組長的毛病,當頭就是一頂大帽子扣過去,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
后面出來這位領導,向大家點點頭,算是給大伙兒賠罪了。
然后他擺擺手,“時間不早了,去挑選商品吧,啊,都別急,把糧票、糖票都準備好,大家都能買上的。”
說完,干部對那位副組長使個眼色,兩人就回職工通道去了。
臨近通道之前,那位趙副組長還特意回頭看了羅旋一眼,眼中滿是疑惑...
一個鄉下半大小子,穿的破破爛爛的,渾身還有一股魚腥味兒,但他說起話來,怎么比主任還主任?
倒不是趙副組長歧視誰,羅旋身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反差太大,讓他實在是想不通。
看什么看?!
羅旋心里卻對此不以為然:但凡了解一點點這個時代的人,都會這門技術。
就看他有沒有膽量,把這種話流利的說出來罷了。
就像并非所有人,都能泰然自若站在聚光燈下,將一首歌流暢的演唱出來一樣。
走到售賣糖果糕點的柜臺前,山里的那些農民自動給羅旋讓開一條道。
羅旋微微一笑,靜靜地挪到他們的隊伍后面,沒有吭聲。
既然姿態擺出來了,那自己就得擺徹底,不能讓大家覺得自己的尾巴很翹。
謙虛低調的孩子,總是更加討喜。
“這個娃娃說話,有點水平哈。”
“是啊,采購辦公室的羅副主任,該是嘴皮子利索、說話有水平的人了嘛?依我看啊,這個娃娃長大了,比羅副主任厲害的多喲...”
副食品門市上。
另外柜組里賣腌大頭菜、臘萵筍干,梅菜干、鹽菜的其他營業員們,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是哪個大隊的?恐怕他家長是大隊長哦,說話這么厲害!”
“不可能吧,大隊長家的,穿的這么爛...咳咳,這么樸素?”
“我看他有點眼熟...又想不起來...”
“鄭援朝,你說了個筍殼?輕飄飄的,屁也不頂。你再想想,他到底是哪個大隊的?”
“我...是覺得他有點眼熟,嘶...還是想不起來...”
這些營業員在交頭接耳。
而站在人群后面的羅旋,開始低頭思量:自己該怎么安排手頭上這二兩五的糖票,和兜里那1塊2角4分錢?
柜臺上的圓形玻璃糖罐里,只有紅苕糖果、玉米硬兩種糖賣。
而白糖、紅糖,都是預先包裝在草紙里面,外面包了一層白紙,上面還貼著一張大紅“囍”字的小方塊紅紙。
一包有一斤的,也有半斤裝的。
那是作為禮品送人用的。
散裝的白糖、紅糖,放在柜臺里面的大陶缸里,顧客需要買的時候,營業員才會打開木蓋子。
紅苕糖、玉米糖這種硬糖果,因為外面包裹著一層花花綠綠的蠟紙,讓人感覺很干凈,所以叫做“衛生糖”。
但羅旋知道,它們其實和“衛生”扯不上多少關系。
這些糖果都是用紅苕、玉米在鐵鍋里熬,最后熬出糖稀。
等到糖胚快要冷卻的時候,由縣供銷社,自辦的糖果廠里面的大力氣職工,把糖胚扛在肩膀上反復的扯。
他們扯糖果的時候,將糖胚一頭掛在木柱上,另一頭就扛在赤果果的肩膀上,就那么反復的來回拉扯。
等到糖胚里面的氣泡,扯出來的差不多了,然后再放在案板上搓揉成條。
這個時候,男男女女的職工們圍著案板,用鐵刀切,把長條糖胚切成小手指頭那么大的糖果顆粒。
最后包上外邊的那層紙,一粒粒糖果就生產出來了。
整個過程,都是純手工制作。
羅旋敢肯定:負責扯糖胚那幾位大力士,他們的肩膀上都很光潔,絕不會有半根汗毛!
不一會兒。
終于排到了羅旋。
羅旋掏出那張二兩五的糖票,然后向營業員表示,自己需要買1兩5的玉米糖,剩下的糖票,都買成紅糖。
紅苕羅旋已經吃的夠夠的了,聞見紅苕那股特有的味道,羅旋就犯惡心。
要不是不吃會餓死的話,羅旋一輩子都不想再沾染紅苕。
糖果很小,不用上稱稱重,1顆1錢重,10顆糖果就是1兩。
糖果1顆一分錢,買了15顆,一共花去羅旋1角5分。
剩下的買成紅糖,也就大拇指那么大的4塊,又花去羅旋1角8分。
糖果并不算貴,但農村孩子一個月很難吃到幾顆,主要還是因為糖票難弄。
農村發糖票,都是不定期的,很難說清楚一年到底有沒有糖票、到底上面會發多少票。
即便是發糖票,一年一個壯勞動力,才發二兩五,最多一次才發過伍兩。
平時大家如果光有錢,但沒糖票,也只能望著供銷社的糖罐干瞪眼。
而羅旋之所以要買紅糖,那是因為紅糖化的比硬糖快,羅旋擔心在自己低血糖發作嚴重的時候,玉米硬糖見效有點太慢了。
買完糖果。
羅旋出了昏暗的副食品門市,卻見前面那些山民們,正站在門口,看上去似乎在等自己一般。
其中有幾位山民,看羅旋的眼光,讓羅旋總感覺他們像是,在看自家未來的女婿一樣...
讓人渾身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