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云等人進門的時候。
陸光達正與其他幾位同事在圓柱設備邊聊著什么,第一時間并沒有注意到李覺等人的出現。
李覺對此倒也沒絲毫不喜,徑直帶著徐云幾人走向了陸光達。
十多米的路沒幾步就被走完了,在靠近陸光達還有一米多距離的時候,李覺開口道:
“嘿,老陸!”
陸光達原本在紙上與身邊的同志邊說邊畫,聞言下意識抬起頭,見到來人是李覺等人后頓時一怔:
“廠長?老彭?小徐?你們怎么來了?”
李覺聞言朝陸光達揚了揚手中的飯盒,說道:
“當然是給你們送飯來了,大過年的總不能讓你們又加班又餓肚子吧?”
陸光達繼續愣了兩秒鐘,方才回過神看了眼手上的手表:
“咦?這就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李覺聞言拍了拍陸光達的肩膀,他和陸光達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這人是個標準的工作狂:
“是啊,馬上九點了,所以讓同志們快來吃飯吧——對了,老郭和老王呢?”
“隔間里鼓搗流體參數呢。”
陸光達指了指身后的一扇門,隨后對助理說道:
“小陳,你去通知一下各位同志,都先停一停手里的工作,過來吃個大飯!”
陸光達的助理陳洋立馬身子一立正:
“明白!”
隨后陸光達又看了眼現場,指著一張空蕩蕩的長方形桌子說道:
“廠長,飯盒就先放那兒吧。”
“那是我們的會議桌,雖然上頭有些金屬粉末,但拿條抹布擦一擦就好。”
李覺自無異議。
陸光達他們車間的加班人員一共有二十多號人,80是基地二分廠負責生產事宜的工程師,剩下的20則是陸光達、老郭這樣的理論部成員。
理論部原本隸屬于七分廠,不過在幾個月前原子彈完成理論設計后,他們便轉移到了二分廠的生產現場,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執行“售后”吧。
隨后在助理陳洋的通知下。
包括老郭在內,大多數正在加班的同志們都聚集到了桌子邊,只有少數兩三人因為手上的工作確實停不下來所以無法到場——這幾人的盒飯則被陸光達親自送到了工位上。
“來來來,大家隨便拿!”
李覺等人將帶來的飯盒全都放到了桌上,招呼著道:
“咱們這一次帶了一整車盒飯過來呢,吃完了還有,可勁造就完事兒了!”
“另外咱們吃飯也不講究什么領導講話,大家拿到直接吃就行——鐵飯盒雖然能保點兒溫,但放久了還是會涼的。”
說罷,李覺便朝陸光達打了個眼神。
陸光達知道這是李覺在讓自己帶頭呢,于是便咔的一下開了個飯盒,直接上手捏了個餃子塞到嘴里,咀嚼了幾口后眼前一亮:
“唔!好吃!”
眼見陸光達這個車間負責人都開吃了,現場的其他同志們便也不再猶豫,紛紛拿起飯盒開吃了起來:
“嘶....還這么熱乎呢?”
“小王,我直接甩過去了啊,接好!”
“誰給我根筷子?我這筷子好像有點對不齊......”
“娘叻,還真是牛肉餡兒的?”
在工人們嘰嘰喳喳邊聊邊吃的同時,徐云也湊到了陸光達身邊,問道:
“陸主任,A6元件研發的怎么樣了?”
陸光達聞言美滋滋的咽下口中的食物,朝徐云豎起了一根大拇指:
“非常順利,不出意外的話,大概在明年...哦不對,應該說是今年的三月初就能連同檢驗環節一起解決了。”
徐云頓時一喜:
“好家伙,今年三月份?這么快?”
在之前的任務分配過程中,朱光亞給所有需要生產的部件根據重要性分成了ABCDE五個檔位。
其中A檔的數量最少,只有17個。
E檔數量最多,足足高達200多號。
接著朱光亞又在同檔內部根據生產難度、研發價值等方面做了個綜合評定分數,按照分數在每個檔位后附加了數字。
比如說A開頭的代號就是原子彈最重要的元件,A1的綜合價值最高,A2其次,然后以此類推。
這種稱呼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信息泄露,比如萬一哪天和首都的電報真的被截獲破譯了,那么敵人也頂多就是能得到一個諸如B12已按照計劃順利完成之類的內容。
至于徐云所說的A6則是平面波發生器,在整個核武器序列中的重要性穩居前幾。
早先提及過。
爆轟波的傳播速度是已知的,通過波形差的時間量就可算出某一時刻爆轟波陣面起伏的空間距離差。
比如炸藥的爆速是每秒7000,波陣面兩點的波形差是1微秒(百萬分之一秒),則波陣面上這兩點前后距離差便是7微米。
而這種距離在原子彈的起爆過程中是絕對不允許存在的,因此必須要對這些波形差進行整合。
整合這種波形差的設備就是平面波發生器,當初組織上交給了錢五師帶隊研發。
不過在錢五師帶隊項目后不久,導彈小組那邊又取得了一些突破。
于是錢五師急忙動身去了趟導彈小組,A6元件的研發便被他委托給了陸光達暫時帶隊。
錢五師在完成協助任務后便返回了A6項目組,不過當時A6元件已經開機一個多月了,組內的整體思路都是陸光達制定的。
這種‘思路’和后世拍電影的過程有點類似,劇本...也就是A6元件本身的內容是不變的,但你交給兩個導演進行拍攝,最終拍出來的成片卻可能有較大差異。
所以錢五師便很有覺悟的讓出了項目組負責人的主導身份,主動給陸光達打起了下手。
以上這些事情徐云倒是知道的挺早,不過陸光達所說的成品時間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要知道。
按照原本的預期,A6能在今年四月底完成最終調試就已經算是高效率達標了——畢竟是靠前序列的元件。
結果沒想到陸光達居然在這基礎上又提前了一個多月,這代表兔子們雙彈齊爆的可能性又高了一分。
想到這里。
徐云有些好奇的看向了陸光達,對他問道:
“陸主任,你們莫非在哪個方向上取得了突破?”
陸光達輕輕點了點頭,坦然道:
“沒錯,準確來說是淦昌想到了一個新思路。”
“對了,要說這個思路,還和你有一定的關系呢。”
徐云頓時一怔,下意識用食指指了指自己:
“我?”
開什么玩笑?
自己的出現確實對221基地乃至整個核工程的進度帶來了顛覆性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更多在于戰略...也就是大方向方面,具體攻關思路徐云可以提供的思路其實是比較有限的。
譬如平面波發生器。
這玩意兒的研發過程徐云只給了一些很基礎的建議,另外就是聚變截面之類的信息,然后就僅此而已了。
結果沒想到自己真的一滴都沒有了,陸光達卻來了一句你這次真棒?
不過此時陸光達卻絲毫沒有說笑的念頭,只見他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確實和你有關系,我先問你個問題吧——這次給我們帶來優化啟示的物件,你猜猜是什么?”
徐云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
這怎么猜的出來?
好在陸光達并沒有賣關子,眼見徐云沒給出答案,他便在空氣里做了個手刀的姿勢:
“一柄斧頭。”
徐云頓時一愣:
接著不等徐云開口,陸光達又說道:
“就是那柄老郭老師馮卡門送給他的、號稱麥克斯韋用過的、孫俊人同志啃到了一半被葉篤正同志搶去啃、篤正沒啃兩口又被錢五師同志搶走、如今劉渤生啃完送回基地、我自己啃了兩口又落到了趙忠堯同志嘴里的斧頭。”
“當初孫俊人同志之所以會啃那柄斧頭,就是因為你的事兒打的賭——實際上后面幾次也都和你有交集。”
“而我們這次的靈感便來自那柄斧頭,你說和你有沒有關系。”
徐云:
過了足足有好一會兒,徐云方才猛然甩了甩頭:
“等等等等.....別的咱們先不說,陸主任,這事兒怎么能和斧頭扯上關系的?”
“不瞞您說,剛才我還以為您想告訴我你們的突破和驢有關呢。”
“驢?”
這次愕然的人變成了陸光達,只見他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
“這種元件的研發,怎么可能和驢有關系嘛,咱們說話也要講究基本的邏輯不是?”
徐云斜睨了他一眼:
合著扯到斧頭就符合邏輯了是吧.....
隨后陸光達頓了頓,繼續說道:
“大概一個月前吧,當時趙忠堯同志把啃完的斧頭送了回來——洗地很干凈的那種,我...咳咳,我的一個朋友王淦昌還聞了一遍。”
“剛好那會兒二分廠副業隊的同志正在劈柴,我就順便扛著斧頭幫起了忙。”
“結果砍著砍著我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咱們劈柴的時候都是把木頭豎起來,然后斧頭往下劈的對吧?”
徐云回想了一番劈柴時的樣子,很快點了點頭。
“是吧?”
眼見徐云給了反饋,陸光達便繼續道:
“小徐,當時我就在想,木頭豎起來劈比平放在地面上要容易一些,那咱們的A6元件呢?”
“咱們的A6元件原本也是水平擺放的,如果把它像是木頭似的豎起來,那么‘劈’的時候會不會也容易一些?”
說罷。
陸光達還從面前拿來了個醋碟,用筷子輕輕敲擊了兩下:
“你看啊,原本我們的激波是有鋸齒差的,這股鋸齒差的實質來源有水平和豎直兩個方向——也就是相當于合力。”
“不過這股合力并非均勻,而是一個略小,一個略大,二者的差值...唔,具體的數字我就不說了,總之豎直大水平小。”
“總之把A6元件立起來之后,它第一時間受到的沖擊主要來自豎直方向,也就是咱們現實里劈斧頭的力。”
“A6元件原本水平放置的時候需要的力比較大,而豎起來之后需要的力則較小。”
“與此同時呢,水平方面只要保證鋸齒差差不變,那咱們整體需要的沖擊條件就小很多了......”
聽到陸光達的這番解釋,徐云的臉上隱隱露出了些許明悟的神色。
他好像有點懂了。
原本陸光達他們設計的結構是將整個A6元件水平放置的,就相當于平放在地面的木樁。
這種木樁你想要把它劈成兩半,需要的力氣顯然要比較大。
但如果你把它豎著立起來之后,用上的力氣就可以小一點兒了。
同時水平方向的沖擊波要求很低——例如比起豎直方向的劈開斧頭,水平只要戳個孔就行。
所以無論是木樁立著還是躺著,水平施加的力氣都不用太大就能完成任務。
而這所謂的力氣其實就是沖擊波路徑的優化,越小的力氣代表著折射路徑越簡單,越大的力氣代表路徑越復雜。
簡單的路徑生產起來的難度,顯然要比復雜路徑輕松很多。
如果真是如此.....
那么這事兒和自己好像確實有那么一丟丟關系?
算了,不管了不管了,總之能加快生產進度就是好事兒。
畢竟A6元件涉及的可不僅僅是原子彈,還包括了更加復雜的氫彈呢。
當然了。
徐云肯定不會問陸光達那柄斧頭在哪里的,因為他按照賭約也要啃一次斧頭呢。
嗯,只要不想不見,就可以裝作無事發生。
于是他便主動給陸光達再拿了一個飯盒,又從身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瓶汾酒:
“陸主任,這是基地年前發給我的酒,我這人酒量不行身體也不太好,不過今天好歹大過年的....咱們喝兩杯?”
“好啊。”
陸光達也知道徐云的情況,所以欣然同意了他的建議:
“咱們就喝兩杯,一整年到頭,也就這時候可以放松個三五分鐘咯。”
嘩啦啦——
徐云一邊就近拿了個杯子給陸光達到了個滿杯,一邊笑著說道:
“陸主任,您也別太悲觀了,說不定今后您有的是時間放松呢。”
孰料陸光達卻搖了搖頭,昂首喝了口酒,隨后很堅決的說道:
“放松是不可能的,我這人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除非能把帝X主義從地球上消滅,否則我絕不可能休息。”
“這是我當年在偉人面前的保證,君子一言既出,可是駟馬難追嘍。”
“對了,小徐,比起放松,我倒是一直想問你另一個問題......”
只見陸光達沉默片刻,眼中少見的露出了一絲茫然:
“小徐,你說三十年后.....人民會記住我們嗎?”
為了避免說強行煽情解釋一下,這個問題是鄧稼先先生臨終前的遺言——準確來說是去世前一年國慶節在天安門時留下的一句話,當時鄧稼先先生已經病情全方位惡化了,并不是我個人杜撰出來的內容。
主角到這個時代,我覺得有必要對這個問題給出一個回答,所以標題我才用了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