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水稻啊.”
病房里。
聽到楊開渠提出的這個問題。
剛拉了把椅子坐下的李覺便轉頭看向了助理周材,朝周材示意道:
“小周,你把上頭之前發來的那份文件給楊院士看看吧,楊院士夠資格接觸這種文件。”
周材對李覺點了點頭,將手中的公文包放到桌上,拉開鏈扣翻找了幾下。
過了片刻。
周材從中取出了一份很薄的文件,大概就半厘米,外頭用一張牛皮紙包著防止破損。
周材簡單翻了翻確定內中沒有夾雜其他東西后,便恭敬的將它遞到了楊開渠面前。
楊開渠見狀則給自己戴上了老花鏡,很有風范的抖了抖文件,認真看了起來。
與此同時。
考慮到楊開渠因為病痛折磨的緣故精力不一定能全然集中,李覺便在楊開渠看資料的同時做起了介紹:
“開渠同志,在綜合參考了韓立顧問匯報上去的材料后,組織上對于你們意外發現的這株野生水稻非常重視。”
“大概三天之前吧,首都已經派遣了一支隊伍抵達了百色的三疊嶺瀑布,將瀑布邊上所有的野生水稻全部進行了采樣封存。”
“同時首都方面也開始正式討論起了水稻雜交的可行性,并且已經通知侯光炯院士他們動筆進行相關寫了。”
記憶力好的同學應該記得。
當初靖西縣人武部的負責人王恩生以及昆蟲所的陳書同二人,曾經奉命帶隊前往三疊嶺瀑布采集黑水虻。
當時陳書同意外發現在瀑布邊上發現了一處野生水稻群落,數量足足有七八株之多。
只是那時候陳書同因為專業不對口的緣故不清楚這些雄性不育株的價值,僅隨手摘了一株作為樣本,想著回去換點錢罷了。
不過如今組織既然知道了這件事,那么那些剩余的野生水稻自然不可能逃得掉了。
按照李覺了解到的情況。
第二批特遣隊采集到的那種所謂的野生雄性不育株,足足有十九株之多。
沒錯。
十九株。
除了陳書同發現的那一處七八株雄性不育株的聚集點外。
采集隊伍還在這處聚集點幾十米開外的地方,發現了另兩個分別由四株、七株雄性不育株組成的小群落。
按照后來另一位知名土壤學家熊毅的分析,這三片雄性不育株群落之上應該還有一株一代本。
這株一代本在活著的時候灑下了不少種子,這些種子被瀑布當地的食草動物給帶到了周圍的樹林里,最后形成了這三片群落。
當然了。
那株一代本現在肯定早就已經凋零到連灰都不剩了,但它留下來的這些二代本依舊價值極高。
接著李覺頓了頓,繼續說道:
“開渠同志,根據我了解到的消息,不出意外的話,首都可能會在南方選個地方來培育水稻。”
“目前初定的區域有三個,分別是瓊海,湘楚、蓉城平原一帶。”
“開渠同志,你對這個區域的選址有什么看法嗎?”
噠噠——
楊開渠聞言食指在椅子上篤篤的敲了幾下,沉吟著道:
“瓊海,湘楚、蓉城平原?這可都是好地方啊。”
“不過如果要我選擇,我的建議還是去瓊海吧。”
“瓊海?”
李覺掀了掀眉毛,他還以為楊開渠會推薦自己工作的蓉城平原呢:
“為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長期教書育人的緣故。
在聽到為什么后,楊開渠頓時來了些興致,強忍著病痛坐直了些許身體,解釋道:
“李廠長,你是搞工業的,對于水稻這種作物可能不太了解。”
“水稻是一種對環境極為挑剔的植物,尤其是秧苗更不易存活,根據我們的經驗,它生長的最低溫度一般為12c,最適溫度為32c左右。”
“如果溫度低于12c,則輕則根和芽停止生長,重則整株死亡。“
“除此之外,水稻繁育下一代對溫度要求更加嚴格,在開花、授粉等流程中的最適溫度為25~30c,低于這個溫度,則可能出現大量空秕粒,造成大量減產。”
“除了溫度之外,水稻對于日照的要求也比較嚴格,縱觀華夏版圖,瓊海的三亞、樂東等地方,應該是最適合做水稻試驗田的區域。”
聽到楊開渠的這番話,徐云的眼中頓時露出了一絲欽佩之色。
這年頭國內的雜交水稻研究還處于很初始的階段,大多數人認為的水稻最佳種植地應該在江南或者長江流域一帶。
瓊海那邊農場有倒是有,但主要培育的是玉米種子和高粱,也就是后來南繁農場的雛形。
但實際上。
最適合做水稻雜交的地方其實正是瓊海,原因便是楊開渠所說的溫度和日照——其中日照是個隱藏的大坑。
在原本歷史中。
袁國糧發現野生不育株之前沒人能夠從技術上進行雜交水稻育種,因此很多人認為雜交水稻的日照和大多數原生水稻是差不多的。
但直到雜交水稻項目開始后大家才發現,雜交水稻的二到五代本對于日照的要求極其精細。
最終找遍整個華夏,只有瓊海才是最合適的地點,于是袁國糧便將團隊搬到了瓊海南江農場。
上頭這句話看起來輕飄飄的,但袁國糧團隊卻為此付出了四年時間的昂貴代價。
因此楊開渠此時能夠一語見地,足以表明他的能力與經驗。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正常。
畢竟楊開渠的經歷非同一般,甚至全華夏可能就這一位孤本。
楊開渠在36年的時候便寫了一篇的文章,全書兩萬多字,同時抗戰期間一直在后方進行再生稻種植。
按照后世的情形來看。
楊開渠院士的這種眼光,已經不單單是局限在農業領域那么簡單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可以說戰略級別的判斷。
如今雜交水稻的選址問題上,楊開渠又一次展現了這個能力。
而在他對面,聽到楊開渠的這番介紹,李覺也下意識了然的點了點頭。
隨后他將楊開渠的這些話默默記在心里,準備回去后寫成報告匯報上去。
過了片刻。
楊開渠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李廠長,不知道組織上大概多久會批下這個項目?”
這一次。
李覺的臉上露出了些許遲疑,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就有點超綱了:
“開渠同志,不瞞你說,這我就確實不太了解了,至少目前我是沒有收到這方面通知的。”
“不過按照侯光炯同志那邊的進度、以及我對水稻的了解來看應該明年開春之前多半會立項。”
李覺的語氣不算特別篤定,但也不至于特別沒底氣。
畢竟雖然他不清楚組織上的想法,但卻記得一件事:
雜交水稻項目的規劃項目雖然是侯光炯操筆,但先期匯報可是徐云這個顧問所作。
而上頭對于徐云的看重與信任,已經到了一個李覺都很難理解的地步。
徐云的每個提議,幾乎很快都會得到首都方面的回應。
雖然具體執行回應的人級別都不是很高,最近連劉渤生都很少出鏡了,但這些人后方的意志顯然是通天級別的.
加之水稻這種作物需要春天播種,因此李覺有種預感:
不出意外的話,明年開春組織就會立項了。
“明年春天嗎.”
楊開渠喃喃重復了一遍這個時間,隨后抬頭看向了李覺:
“李廠長,我還能活到那時候嗎?”
李覺頓時一怔,嘴里下意識發出了幾聲“啊”。
反應雖然算不上驚慌失措,但看得出來,楊開渠的這番話確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看著表情有些僵硬的李覺,楊開渠卻坦然的笑了笑:
“李廠長,我可不是傻子,林宇醫生才查了床沒過半小時呢,就帶著你們去而復返,顯然是另有他因。”
“你和友來同志都是個頂個的大忙人,來的時候還帶了一袋蘋果,臉上還堆著一些假笑。”
“加上我自己身體的反饋.這要是還猜不出些東西,那我這歲數也算是白活嘍。”
“說吧,我的身體情況還能活多久?三個月?”
李覺聞言沉默片刻,隨后沉沉的呼出一口濁氣:
“大概八個月。”
“八個月啊。”
楊開渠看了眼手上的報告,隨后忽然脫下了自己的老花鏡,輕輕揉了揉鼻翼。
過了大概有小半分鐘,他才再次開口了:
“不瞞你說,李廠長,我這人其實不怎么怕死。”
“在今年年初身體出現問題后,我就開始準備起了身后事,如今該囑咐的該轉交的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哪怕是課題組沒了我也可以照常運行。”
“真要說虧欠著誰,那就只剩下了我的愛人,但我和她的感情是從抗戰時一起過來的,早就超越了生死,有愧疚但是沒有遺憾。”
“但現在....我倒是有些舍不得死了。”
只見楊開渠的手掌輕輕拿起桌上刻著221廠字樣的茶杯,放在面前端詳了一會兒:
“我先是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野生雄性不育株,雜交水稻突然變得有希望了。”
“接著在221基地,我又知道了咱們居然在搞原子彈!”
“可惜啊可惜....我現在是既看不到雜交水稻誕生,又聽不到原子彈爆炸的聲音嘍.”
說這番話的時候。
此前無比澹定的楊開渠,語氣少見的有些沮喪。
作為一名親歷過抗戰的農業學家,楊開渠很清楚一件事:
一個國家要成為大國,糧食和武器是兩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有糧食沒武力,那么你就只能淪為肉雞和倉庫,別人想拿你多少資源就拿你多少資源。
有武力沒糧食,那么就會缺乏民心和凝聚力,所謂的武力最后也會落入他人之手。
楊開渠這一輩子都在為糧食育種而奮斗,即便讓他自己評價自己的一生,他也敢用坦蕩無愧來形容自己。
哪怕是五月份初步確診肺癌晚期,他也依舊可以坦然的面對死神。
但楊開渠沒想到的是。
命運在自己的人生終末,給他開了個這么離譜的玩笑。
野生雄性不育株的發現讓雜交水稻從一個幻想的狀態降臨到了現實,他的面前出現了國家擺脫饑餓的曙光。
等到了221基地,他又接觸到了華夏如今的最高機密,代號596項目的核武器研制計劃。
如果說國家是一個人。
那么雜交水稻,無疑是一雙可以讓人盡情狂奔的安踏。
原子彈呢,則是人體的嵴梁。
這兩個東西無一不是楊開渠一生都在渴求的目標,他甚至在來到基地之前,就已經寫好的遺書里寫下了諸如、之類的話。
結果呢?
命運把這兩個寶貝擺到了他面前,卻殘酷的割掉了他的雙手。
于是乎,兩件寶物在他面前,但卻可望而不可及。
面對這種情況。
哪怕楊開渠這樣無比豁達的人,內心都有些抓狂。
眼下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楊開渠倒也不再藏著掖著了,坦率的問道:
“林醫生,我的病是不是沒有救治的可能了?”
林宇沉默片刻,看了眼一旁的李覺。
李覺則微微一嘆,下巴微微努了努,朝林宇做了個實話實說的動作。
林宇見狀便也只好深吸一口氣,坦誠說道:
“.楊院士,目前癌癥晚期屬于標準的絕癥,我們恐怕確實...無能為力。”
楊開渠對于林宇的回答并不意外,畢竟他查出肺癌已經有段時間了,只是今天才被正式確診到了晚期而已:
“那么延長一點時間呢?比如讓我多活個一兩年?”
楊開渠這話可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想多活一些時間試試能不能在死前見到核武器或者雜交水稻的出世。
自從來到基地后,他也多少了解了整個基地如今的項目進度——作為一名學部委員,楊開渠的身份和米格15比斯的飛行員陳萍生同理。
也就是屬于典型的因為領域不同所以接觸不到研發項目,但一旦因為各種原因有交集之后,整個項目在他們面前就不會有太多秘密的情況。
按照楊開渠了解到的信息。
基地原先的目標是在四到五年后試爆成功原子彈,但由于某個七分熟的橫空出世,這個時間至今都在飛速縮短。
昨天楊開渠還和來看望他的陸光達聊了聊這方面的事兒,陸光達告訴他即便是按照如今這個進度,項目組也有把握在兩年內將原子彈甚至氫彈試爆成功。
如果某人繼續搞出一些大新聞,這個時間還可能縮短。
但另一方面。
這個進度再怎么加速,也基本上沒啥可能縮短到一年之內,畢竟很多流程是屬于哪怕你知道答桉也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搞定的情況——尤其是眼下這個時代國內工業水平還處于發展早期,成品率相當的低。
楊開渠如果只能活八個月,那么顯然是沒可能看到原子彈試爆成功的。
雜交水稻也是同理。
水稻明年開春播種,秋天收成,哪怕是二代本都最少要十一個月呢。
不過如果能多活那么兩年時間,那么他說不定就有機會見到二者....至少二者之一問世了。
但令楊開渠有些遺憾的是。
聽到他拋出的第二個問題,林宇依舊是默然的搖了搖頭。
楊開渠的眼神頓時暗澹了下來。
果然是臆想嗎.
而就在楊開渠與林宇交談之際,老郭忽然注意到了一旁徐云欲言又止的表情。
見狀他旋即童孔一縮,下意識問道:
“小韓,你有什么想法嗎?”
徐云嘴里冒出了一道清晰的“嘖”,看的出來內心有些糾結。
隨后他抬頭看了眼老郭李覺,又轉向了楊開渠,遲疑的說道:
“廠長,郭工,說實在話,治療肺癌晚期這種事情,恐怕恕我無能為力。”
“不過如果想要延長幾年壽命....唔,三年之內吧,要是想延長三年左右的壽命,我覺得還是有一些可行性的。”
“只是這個方案我也有些沒底,以咱們現有的科技水平可能成也可能不成。”
徐云說這話的時候眉毛緊緊的擰成了一團,這次他可不是在以進為退,而是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當然了。
這和之前交易串列式加速器時的猶豫還是不太一樣的,加速器交易徐云遲疑的是最終結果不知道是否能如愿,這次他不確定的則是時代技術能不能跟上他的想法。
畢竟這事兒他之前想都沒想過,純粹是聽楊開渠聊天后冒出的想法,沒有經過仔細的論證。
不過李覺和老郭他們卻不知道這點,聞言老郭立馬坐直了身子,問道:
“什么方案?小韓,你先說說?”
“有沒有可行性咱們到時候再討論,不說的話那可就連討論的機會都沒有了。”
徐云想了想,似乎也是這道理。
畢竟那項技術即便現在不能落位,有了相關概念后,兔子們過些時間應該也能提前搞出來。
而且從目前的情況上來看,這項技術的乞丐版還是有一定可能實現的。
想到這里。
徐云便也坐直了幾分身子,緩緩環視了現場一圈:
“郭工,您聽說過.”
“靶向藥嗎?”
時隔一年零七個月,今天醒來的時候再次把洗面奶當成牙膏塞進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