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下雨呢?計算結果不是這樣的呀......氣象學不存在了......”
聽聞此言。
一直呆滯著不動的葉篤正忽然渾身一激靈,瞬間回過了神。
只見他的雙手飛速在身上摸索了幾下,察覺手中的文件已經散落后立刻彎下身子,開始翻找起了什么。
小半分鐘后。
他拿著幾張紙站起身,將這它們一把放到桌上,旁若無人的計算了起來。
“七點半下雨的推論是....找到了,下雨的話平流形式就要改變,然后逆推.....”
“那么這里就要替換成可壓縮的連續性方程....然后這里也要換.....這里還要換......”
“還要這里也要換成分子擴散項遠小于湍流項,外部源和匯項不能被忽略,渦流擴散系數的參數也要擴大化......”
陶詩言對此也沒有阻止,就這樣看著好友進行起了計算。
畢竟他也是氣象領域的從業者,知道這種事情對一個人的打擊有多大,必須要讓他有發泄的機會才行。
十分鐘后。
葉篤正急促的呼吸忽然一滯,緩緩抬起頭,苦澀的看向了陶詩言:
“詩言兄,我知道了,我們果然低估了三維空間流體的變化,它最少需要.......”
滴鈴鈴——
葉篤正的話沒說完。
辦公室的角落處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鈴聲。
葉篤正的助理曾慶存最先回過了神,迅速走到角落,拿起了話筒:
“你好,氣象指揮部....對...嗯,知道了,好....同志再見。”
掛斷電話后。
曾慶存快步來到了葉篤正身邊,低聲對他說道:
“葉老師,總廠那邊通知您和陶老師去開會,稍后16廠的一位司機師傅會開車來接您。”
葉篤正沉默片刻,與陶詩言對視了一眼。
隨后深吸一口氣,開始收攏起了桌上的算紙:
“我明白了,詩言兄,我們準備一下吧。”
陶詩言自無異議:
“好。”
或許是正值工作時間的緣故。
16廠的車子來的很快。
掛斷電話后十分鐘不到。
一輛長江吉普便停到了氣象中心外,接上葉篤正與陶詩言,徑直奔向了總廠所在。
半個小時后。
車子順利抵達總廠廠辦。
葉篤正和陶詩言剛一下車,早已等候在此的李覺助理周材便迎了上來:
“葉主任,陶研究員,一路辛苦了。”
葉篤正表情沉重的與他握了個手:
“周助理,久等了。”
周材的年齡比葉篤正要小一輪,身份也不太適合說某些話,因此只能在握著的手上隱隱加了幾分力,以此來表示自己的安慰與支持。
一切盡在不言中。
松開手后。
周材帶著葉篤正與陶詩言走進了總廠廠辦。
作為221基地總廠的指揮中樞,廠辦的主樓一共有三層,整體的建筑規格相對其他單位也要略高一些。
當然了。
這里的規格略高不是說它有什么豪華裝飾。
而是指建筑在布局上會相對精細一點,給人的第一印象要更加穩重和威嚴。
辦公建筑適當的增加一些威嚴感,對提高辦公效率其實是好事兒——前提是適當。
其中廠辦會議室位于建筑一層,靠近右側的一處拐角盡頭。
待周材、葉篤正和陶詩言三人來到會議室門外。
周材上前輕輕敲了敲會議室的大門,隔著門匯報道:
“報告,葉主任和陶研究員到了。”
過了片刻。
屋內傳來了一聲回復:
“請進。”
聽聞此言。
葉篤正和陶詩言齊齊正了正衣服下擺,將來時在車上產生的褶皺撫平。
周材刻意再等了幾秒,接著才推開了會議室大門。
呼——
剛一開門。
一股白煙便撲面而來。
煙霧繚亂了葉篤正的視野,毫無防備的之下,一旁的陶詩言更被劣質尼古丁的氣息嗆的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
葉篤正連忙拍了拍好友的背部,等到他回過了氣兒,才將目光投向了會議室內。
這間會議室的面積很大,約莫有一百多平米,和后世一套商品房都差不多了。
室內的墻面用白色的漆粉刷過,同時還做了簡單的防水措施,即便長期不使用也不會太潮。
會議室的四角和頂部掛著五盞碘鎢燈,地面上則擺放著一張可以容納三十多人的橢圓形會議桌。
邊上的墻角還靠著另一張較小桌子的板面,遇到全基地級別的重大討論時,隨時可以擴充出另一張桌子。
此時此刻。
會議桌上坐著十多位基地的主要領導或者專家學者,基本上葉篤正都認識。
比如李覺、老郭、陸光達、神劍將軍、彭夢熊等人。
其中不少人的手上正都夾著煙,面前的煙灰缸內更是堆滿了煙頭。
待葉篤正和陶詩言入內后。
坐在上首的李覺先是站起身,往會議桌左側中部的兩個方向一指:
“老葉,老陶,一路辛苦了,快入座吧。”
葉篤正點點頭,帶著陶詩言來到了座位上。
隨后李覺示意周材將會議室大門關上,環視周圍一圈,說道:
“好了,該來的同志都已經來了,現在我宣布,會議開始!”
一旁的紀要員迅速拿起筆,正襟危坐的準備進行實時記錄。
接著李覺轉頭看了眼依舊在滴答作響的窗戶玻璃,臉上的表情有些遺憾與沉重:
“各位同志,今天緊急舉行這場會議的目的,大家應該都清楚吧?”
李覺話音剛落。
入場后一直沒開口的葉篤正便唰的一下站起了身:
“廠長,這次天氣預測的失敗很大責任在我個人,我主動申請組織處分,任何處理結果我都沒意見!”
“哎,老葉,你這是干什么?”
看著一臉頹廢的葉篤正,李覺身邊的神劍將軍不由皺起了眉頭。
只見他食指卷曲,用力敲了兩下桌子:
“老葉,氣象預測本來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基地和‘家里’事先就做過各種討論,預測失準早在預期之內,誰說是你的責任了?”
“我見過攬功的,見過撇責任的,你這種急著討處分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投降速度擱到法蘭西,高低能評個少校。”
噗嗤——
神劍將軍此話一出。
葉篤正身邊正在喝茶的陶詩言忍不住鼓了鼓腮幫子,險些一口茶噴出來。
葉篤正本人對此也不由一愣,原本他還以為這場會議是要討論怎么處罰氣象中心呢:
“張主任,我......”
眼見葉篤正還在扭扭妮妮,神劍將軍忍不住擰起了眉毛:
“行了,趕緊坐下,別在這兒丟人了,非站著顯擺著你高是吧?”
雖然神劍將軍是10年生人,只比葉篤正大七歲。
但他一生戎馬,履歷堪稱傳奇,威望之高在基地內也沒幾個人能與他比肩。
因此他這一發火,葉篤正頓時也憷了,連忙乖乖坐回了位置上。
過了片刻。
李覺感覺時機差不多了,便對葉篤正說道:
“老葉,神劍將軍說的沒錯,你別多想。”
“組織上找你來這兒開會,不是為了興師問罪,更不是為了討論怎么處罰你和氣象中心的同志。”
“我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主要有兩點,一是想了解具體的失敗原因,二則是想看看有沒有補救的機會。”
“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負擔,希望你...哦,還有陶研究員能夠暢所欲言。”
聽到李覺的這番話。
葉篤正在驚訝之余,不由與陶詩言對視了一眼。
陶詩言朝他投來了個鼓勵的眼神,點了點頭。
見此情形。
葉篤正不由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番心緒。
接著將放在手邊的文件袋拆開,從中拿出了幾張算紙,對李覺說道:
“李廠長,張主任,還有幾位領導。”
“不瞞諸位,剛才在來的路上,我就和老陶討論過這次天氣預測失敗的原因。”
“原因說白了其實很簡單,就是數據的數量不夠。”
李覺頓時一愣,有些意外的確認道:
“數據的數量不夠?”
葉篤正點點頭:
“沒錯。”
葉篤正在來座位的路上曾經注意到,自己位置的后方恰好有一小塊黑板,還放著幾根粉筆。
于是他便干脆站起身,走到黑板邊畫了個圖示:
“......大家看,這里空間分布的基準圖,我們計算中存在的問題主要在湍流項在垂直位置....也就是高度空間上的分化。”
“因為我們原本使用的標準ke模型是高雷諾數模型,但根據這場雨帶來的逆推結果顯示,近壁區域會受到低雷諾數的影響。”
隨后葉篤正頓了頓,換了個更加直觀的解釋:
“舉個例子,在原先的模型中,我們相當于把地面到天上一萬米的這段距離分成了十個區域,也就是每塊區域高1000米。”
“按照原先模型的劃分,這1000米區域中的....你們直接理解成氣壓吧,每塊區域內的氣壓是不會變的。”
“但直到現在我們才發現,別說1000米的區域了,實際上高度每升高或者降低一米,氣壓的數值都會有所變化。”
聽完葉篤正的這番解釋。
一旁的陶詩言亦是表情沉重的嘆了口氣。
篤正兄,我們發現的太晚了啊......
葉篤正所說的氣壓只是一個便于理解的例子,不是說氣象中心連氣壓隨高度會發生實時變化這種知識都不知道。
‘氣壓’真正指代的概念,其實是源項和湍流粘度。
只是考慮到某些笨蛋讠....咳咳,考慮到李覺這些非專業人士不太清楚具體概念。
所以葉篤正才選了氣壓作為舉例。
葉篤正的這個做法很快起到了效果,李覺當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所以老葉,你的意思是限制我們的不是某些計算過程,而是氣象數據?”
葉篤正思索片刻,解釋道:
“怎么說呢.....”
“計算過程和方法肯定也要優化,但它們都還不算方向上的問題——就像一個傷員,手臂和心臟各中了一刀。”
“手臂的傷勢雖然不能忽視,但和心臟的致命傷比起來顯然不是一個量級。”
“而氣象數據,便是我們心臟上的那道傷口。”
李覺默然。
在會議開始之前,他自己其實也做過一些猜測。
在他想來。
氣象計算或許和現在核武器面臨的問題有些類似,主要的壁壘在于具體理論上的推導。
也就是現實中的一些環節其實是相對次要一些的。
結果沒想到......
葉篤正給出的說法與他預料的完全相反,居然是氣象數據....也就是那些測量儀器收集的量不夠?
看著陷入沉思的李覺,葉篤正的心中同樣有些感慨。
雖然這次氣象失敗令他士氣大跌,幾近頹廢。
但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也為他....或者說國內氣象學揭開了一個真相:
氣象計算遠遠比他們想想的要復雜的多。
在今天之前別說基地了。
哪怕是全國的氣象學者,恐怕都是認為氣象的計算在于精度而非數據的數量。
結果呢。
這次基地氣象中心拿到了首都送來的國內最先進的儀器,還意外得到了阻尼器的幫助,一下有了接近二十個穩定的高空數據收集點。
哪怕是首都香山的那臺濕度傳感器,都很難提供如此精細的數據。
加之葉篤正本人也在計算過程中,福至心靈的考慮到了負局部空間梯度問題......
毫不夸張的說。
機緣巧合之下。
葉篤正他們雖然位于國境邊陲,但他們卻擁有了一次建國至今氣象領域最好的計算條件。
只是這個條件下誕生出來的結果有些殘酷,徹底推翻了他們此前天真的想法......
如果葉篤正所料不錯的話。
具體的模型應該還涉及到了非線性突變,需要考慮某些很復雜的情景。
情景一多,自然就需要更多數據來模擬了。
而就在葉篤正心生感慨之際。
座位上的神劍將軍又提出了一個新問題:
“老葉,也就是說如果你們想要計算成功,就必須拿到更多的數據?”
葉篤正聞言連忙回過神,點了點頭:
“沒錯。”
“我再確認一下,這個更多是指數量的多,還是精度...也就是小數點的提高?”
“數量。”
“精度不需要考慮嗎?”
“精度能高肯定也好,但目前最缺的還是數量——道理和之前說的手背與心臟的傷是一樣的。”
聽到這里。
神劍將軍心中大致有了數,最后問道:
“那么老葉,你們需要額外多少的數據才能有把握成功?我是指和現有的數據量相比。”
葉篤正沉默片刻:
“10的五次方...倍。”
葉篤正話音剛落,會議現場頓時為之一靜。
過了好一會兒。
一旁的彭夢熊有些滑稽的掏了掏耳朵,確認道:
“葉主任,你說什么來著?”
葉篤正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想笑的沖動,而是嘆息道:
“彭工,你沒聽錯,要比現在多十萬倍的數據,我們才有可能計算出三天內的氣象變動。”
聽到葉篤正的再次確認。
神劍將軍的臉色雖然沒什么變化,但他握著搪瓷杯的手掌卻隱隱用力了幾分。
十萬倍。
如果說單純的只是十萬組數據,那么或許還有一絲絲可能。
畢竟歷史上的孫權、當年的優勢在我,無一不是把十萬甚至更多東西隨手送出。
但十萬倍,這就是另一個概念了。
直白點說。
基地需要十萬臺熱電偶濕度儀,才有可能完成這種數據收集。
但眼下別說十萬臺了,哪怕是全國的熱電偶濕度儀加在一起,都只有5臺而已.....
甚至全球都夠嗆能湊出這么多濕度儀。
隨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轉頭對陸光達問道:
“光達,我們的爆轟試驗場,真的不允許在沙塵天或者雨天修建嗎?”
陸光達面色嚴肅的搖了搖頭,態度很果決:
“絕對不行,沙塵天其實還好說點兒,雖然風沙和礦物會影響試驗場墻體的組成,不過只要不是強烈的沙塵暴,施加一些擋風措施倒是能正常開工。”
“但下雨天就不一樣了,雨水會影響水份遷移,哪怕用棚子擋水,濕度也會影響有序水化反應的進行。”
“這種狀態下修建的墻體不承受爆炸或許還能用,但在爆轟的沖擊之下,有很大可能出現垮塌。”
“垮塌一來容易出現事故,二來會損害沖擊痕跡,對冷爆的數據收集產生嚴重的影響。”
聽到陸光達的這番話。
彭夢熊也跟著舉起了手,表態道:
“張主任,光達同志說的沒錯,爆轟試驗場的修建必須要在干燥條件下進行。”
“一旦放松條件,后果很可能不堪設想。”
在現場的參會幾人中,彭夢熊是為數不多曾經去毛熊國內學習過熱核技術的專家。
當時在參觀莫斯科熱工研究所反應堆的時候,毛熊負責建造爆轟試驗場的專家便和他提過這方面的事兒。
無論是毛熊、海對面還是約翰牛,他們在修建爆轟試驗場時都必須要求是干燥條件。
當時那位專家還告訴彭夢熊。
毛熊在搞爆轟試驗場的過程中一旦遇到雨水天,整個試驗場哪怕完工度達到了99,都必須要推倒重來。
沒辦法。
這不僅僅是安全的事兒,沖擊波的檢驗也是重中之重。
任何涉及水化反應的步驟,都會影響到數據的采集。
聽到彭夢熊和陸光達給出的答桉,神劍將軍的眉頭頓時緊蹙了起來。
對于毛熊這種工業霸主來說,推倒重來并不是一件很難或者要花很多代價的事兒。
可對于如今一窮二白的兔子而言,這就是另一個概念了......
但問題是爆轟試驗場必須要在干燥條件下進行,而眼下想要測算天氣又必須要十萬倍的數據.....
因此眼下擺在基地面前的選擇,其實只有一條路。
也就是投入巨大的代價,在干燥天氣修建工位,去和老天爺賭運氣。
想到這里。
神劍將軍一把掐滅煙頭,準備說出自己的決斷。
不過在他開口之前。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老郭忽然舉起了手,說道:
“老李,我有話說。”
李覺看了眼自己的好友:
“但說無妨。”
老郭聞言放下筆,環視了周圍一圈,猶豫片刻說道:
“我在想.....如果大家實在沒辦法的話,是不是可以問一問韓立呢?”
“畢竟氣象數據本身并不涉密,哪怕告訴他我們想收集氣象信息也沒什么問題。”
“而韓立不久前還拿出了阻尼器這個技術,假設他所說的那個叫風靈月影的社團真的存在.....”
“或許保不齊萬一...他還能給出點小驚喜呢?”
又過了一會兒。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一道幽幽的聲音:
實際上不僅僅是葉篤正。
此時整個氣象指揮部內的所有人,都一臉呆滯的看著噼里啪啦作響的窗戶。
暴雨撕裂了天空,更撕裂了他們所有人的心。
數秒鐘后。
他身邊的一位短發女生也緩緩坐了回去。
她將雙手放到桌面,腦袋緊緊埋在手臂里,肩膀不停的顫抖著,顯然正在低聲抽泣。
等陶詩言完全反應過來。
只聽“嘩”的一聲。
雨聲已然連成一片轟鳴,天像裂開了無數道口子,暴雨匯成瀑布,朝大地傾瀉下來。
過了片刻。
一位身材高大、從陶詩言一進門就很活躍的男青年肩膀驟然一松,整個人重重坐...或者說落回了椅子上,雙目無神的看著地面。
自己好友原本還算紅潤的臉龐早已毫無血色,手中原先的文稿盡數散落在地,雙手徒然下垂在大腿兩側。
葉篤正對此卻渾然不覺般,目光死死的盯著窗外。
接著短短數秒不到。
雨水便在窗上匯聚成了淅淅瀝瀝的細小涓流。
緊接著。
陶詩言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勐的轉過頭,朝一旁的葉篤正看去。
只見此時此刻。
隨著暴雨的落下。
整個氣象中心所在的樓層,霎時間變得如同太平間一般寂靜。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
比起往日,窗外的這場雨來的要更密更急。
陶詩言初看的時候,窗外還是滴答滴答的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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