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飛機已經平穩降落在蓉城雙流國際機場,室外溫度14度,從行李架里取出物品時請注意安全,交運的行李請到行李提取處領取,感謝您選擇華夏航空公司班機!下次旅途再會!”
直到從飛機內艙門走出的那一刻。
黃雨婷的心緒都依舊有些復雜。
上一次令她深感世事無常的消息,還是父親黃大年教授的去世。
當時她正值期末,原本計劃和學校的幾位同學去趟長白山旅游,酒店和車票都已經訂好了。
結果臨行前的四個多小時得知父親病危,待她趕回春城的時候便已天人兩隔。
而今天。
她對世事無常這四個字,又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
十二個小時之前。
她還在為林辰的離職感傷,在為項目組是否還能繼續下去而擔心,唯恐電話對頭響起的是項目組解散的通知。
結果十二個小時后。
她所站立的位置便從春城變成了蓉城,同時還將前往西昌衛星發射基地,洽談有關重力梯度儀緊急研發的事宜?
要知道。
雖然早先她確實給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發去了一份意向書,但這份意向書并不是孤本。
在圖紙出爐后,黃雨婷團隊一共給全國四十多家大大小小的航空機構發去了相同的文件。
在所有發送對象中,西昌衛星發射基地的順位其實并不靠前,甚至處于尾部。
畢竟整個項目需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平衡模組的問題,更需要解決的是測量模組的難題——這涉及到了粒子層面的研究。
因此在黃雨婷看來。
比較有可能接受意向書的機構,應該是國內那些搞超低溫冷原子的課題組。
比如說波譜與原子分子物理國家重點實驗室,或者魔都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科技部高技術研究發展中心下屬的光晶格項目組等等。
像她的父親黃大年教授,當初合作的機構就是中科院武漢物數所的冷原子中心。
結果沒想到.....
西昌衛星發射基地居然采納了她的結構圖紙,并且表示測量模組的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準備快速研發一臺重力梯度儀去挖掘永陵里的《永樂大典》?
這消息遞進的可真是有些....
魔幻。
說句實話。
作為一名純理科生的黃雨婷,對永陵和《永樂大典》其實沒多大了解。
她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候機室隨手百度的永陵其實是清永陵,從頭到尾她真正在意的只有一個信息:
西昌準備在七天內讓這臺儀器落地。
光這一句話,就足夠黃雨婷不遠千里從春城飛到蓉城了——為了趕時間,她和林辰別說頭等艙或者商務艙了,連經濟艙買的都是34C這種比尋常經濟艙要更窄的位置。
就在黃雨婷有些出神之際。
她身邊的林辰忽然指了指某個方向,有些興奮的說道:
“黃姐,您看那兒!”
黃雨婷這才回過神,轉頭朝林辰所指的方位看去。
只見候機大廳的出口左側,此時正有個人高舉著一塊接機牌,上頭赫然用彩色字體寫著幾個字:
吉林大學/黃雨婷。
黃雨婷見狀微微一怔。
這些年由于一直沒有成果產出,鮮少參加會議的她對于接機這種事兒都變得有些陌生了起來。
不過此時不是感懷人生際遇的合適時機,因此黃雨婷很快朝林辰一揮手,示意道:
“走,小林,我們過去吧。”
說著她便拉起自己的行李箱,帶著林辰快步朝接機點走去。
二十多米的距離幾步走完,當黃雨婷來到面前時,一位很是年輕的男子主動朝她伸出了手:
“黃教授您好,我是西昌接機組的成員,來自中科大,全名徐云,您叫我小徐就行了。”
黃雨婷下意識的伸出手與他一握。
隨后她的目光在徐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中科大....徐云....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昨天發布會上的那位徐博士吧?”
黃雨婷并沒有看過徐云被誣陷的那場發布會,但昨天科院暗物質發布會她可是全程關注來著,對徐云這個“天降奇兵”可謂印象深刻。
徐云見狀微微一笑,很自然的接過了她手中的行李,笑著說道:
“沒錯,黃教授,昨天發布會上的那個小徐就是我。”
黃雨婷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接著她很快便意識到了什么,眼中閃過一絲猜測:
“等等,徐博士,莫非西昌基地回復函中說的解決了計算模組的第三方機構,就是你們科大?”
徐云點點頭,一邊引路一邊說道:
“對的,黃教授,不瞞您說,那顆暗物質粒子最開始的實驗目的,其實就是為了優化重力梯度儀測量模組的精度。”
“我們利用暗物質‘閃爍’的特性,將傳感量級優化到了1016m/s2量級,并且可以讓它在現實環節下保存四個多小時......”
“等等!”
徐云話還沒說完,黃雨婷便打斷了他,一臉意外的問道:
“徐博士,我沒聽錯吧?你說的測量精度是多少?1016m/s2?”
徐云重重點了點頭。
黃雨婷童孔頓時微不可查的一縮,下意識就想說出一句不可能。
目前全球公開精度最高的重力梯度儀,依舊是歐空局GOCE衛星上搭載的GOCE重力梯度儀。
它的感知精度在1012m/s2,也就是一萬億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精度。
而眼下按照徐云所說。
科大這次的測量模組精度是1016m/s2,比GOCE衛星高出了最少四個數量級!
誠然。
GOCE衛星發射于2009年,距離現在已經有14年好說了。
同時作為目前軍事方面的重要設備,公開精度最高或許并不是真正的第一。
國外一些國家在軍用領域使用的重力梯度儀精度應該會更高一些,并且數字啥的對外肯定是高度保密的。
而眼下科大宣稱他們的測量模組達到了1016m/s2精度,這顯然有些挑戰黃雨婷的認知了。
但問題是......
根據徐云的說法,科大采用的材料是暗物質的閃爍特性,這玩意兒在邏輯上似乎又算合理。
畢竟是神秘莫測的暗物質嘛......
加之科大此前靠著科院發布會狠狠的出了一次風頭,形象比往昔更加高大許多。
因此黃雨婷的質疑就這樣硬生生的止在了喉嚨里。
隨后帶著這股疑問,黃雨婷與林辰二人跟著徐云來到了停車場。
坐上商務車后。
徐云看了眼時間,思索片刻,對黃雨婷建議道:
“黃教授,現在時間也不早了,咱們想去西昌基地只能走高速路,前后得好幾個小時。”
“要不您看這樣如何,我們先就近找家酒店對付一晚,明天再坐動車出發?”
春城到蓉城的航班不算多,黃雨婷乘坐的這架班機算是最早落地的一班,但抵達時間依舊接近了晚上十點。
算上取行李和出站的耗時,眼下時間已經臨近了晚上十一點,動車顯然是沒可能的了。
好在無論是科院還是西昌衛星發射基地它們在機場或者車站附近都有協議酒店,想要找個地方應付一晚上倒是沒什么壓力。
孰料黃雨婷卻很堅決的搖了搖頭,對徐云道:
“酒店就算了,徐博士,我們就走高速去基地吧——對了徐博士,如果你感覺撐不住的話,我和小林可以先出發......”
徐云連忙擺了擺手,飛快的否認道:
“黃教授,我倒沒什么問題,我這年紀熬夜可是常態,接機這事兒算不了啥。”
“如果您現在就想動身的話.....魏師傅,那咱們就出發吧。”
徐云口中的魏師傅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叫做魏思明,是個從更西邊退伍的軍人,老家魯東省,看起來可靠而又干練。
聽到徐云出發的指示。
魏思明爽快的說了聲好嘞,便啟動了車子。
一路無話。
過了五個多小時。
魏思明車子安然抵達了西昌發射基地。
在經過檢查后。
徐云先帶著黃雨婷和林辰去了位于后勤部的招待所,協助二人安頓好行李再墊了點食物,便被黃雨婷火急火燎的拉去了實驗室。
上輩子是西昌發射基地發射架的同學應該都知道。
西昌衛星發射基地平日里執行的主要是發射任務,常用研發端其實在科工委和航天局,距離西昌足足有上千公里。
不過這不代表基地自身沒有研發能力。
實際上由于歷史原因,幾乎所有三線官方機構都具備獨立的科研能力。
比如西昌發射基地的三號樓。
這處看似普普通通、和某只很沒有貓德的小貓咪同名的建筑二層內,便擁有著與其外表截然不同的高精尖設備:
抗振動、抗過載的元器件模組、軸向逃逸傳感器、量熱儀、調節器,一臺正在嗡嗡作響的超算。
甚至在建筑的三層,還有一個小型酸堿庫。
根據葛同友此前對徐云的介紹。
在極端情況下。
這處實驗室有能力在四個小時內組裝出一顆臨時性的通訊衛星,六個小時發射上天。
當徐云和黃雨婷來到建筑二層的時候,實驗室內顯得熱鬧異常,絲毫看不出此時已然是凌晨四點:
“一號位預備,一號位預備,這次爭取把傾角壓在0.005°以內!”
“B組注意,B組注意,你們的算式出了問題,右邊不對等,再校正一下!”
“設計結構的專家不是說在路上了嗎?怎么還沒到?”
“老馬,你的程序還要多久能寫好?”
“快了快了,馬上完成!”
“最后五分鐘了,你趕得上嗎?”
面對有些嘈雜的實驗室,饒是徐云也被嚇了一小跳。
這處實驗室內忙碌的員工年紀普遍在三十到五十之間,沒有當初老院士團那般的‘悲壯’,
但這種嘰嘰喳喳的交流聲確實有些超出徐云的認知。
他接觸過的項目研發環境普遍都很安靜,畢竟需要記錄和分析數據嘛,太吵的話肯定會影響效率。
因此大多數研發團隊無論在慶功宴或者項目外有多活躍,項目進行期間一般都是很安靜的。
項目進行時候的氛圍,通常跟三體電視劇的背景色調差不多,就差有人在背后拉小提琴了。
結果沒想到。
西昌基地的這些同行倒是別具一格,硬生生把實驗室搞成了菜市場,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就在徐云和黃雨婷有些發愣之際。
位于他們右手邊的葛同友恰好瞥見了他們的身影。
只見他與身邊的成員低聲說了些什么,便快步趕到了二人身邊,先對徐云點了點頭:
“小徐,你回來了。”
接著他又看向了黃雨婷,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感慨,主動道:
“小姑娘,你就是老黃的女兒吧?”
黃雨婷已經很久沒聽人叫自己小姑娘了,不過這種稱謂上的不適很快便被葛同友后續的‘老黃’二字給打消了。
只見她盯著葛同友,禮貌的問道:
“您認識我爸?”
葛同友輕輕點了點頭: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葛同友,搞儀器平衡的,當初和老黃合作過幾次。”
“另外我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軍XX部隊服過役,老黃2013年設計的那臺重力梯度儀就被安裝在了我老部隊的艦船上,編號是XXXX。”
葛同友的口中報出了一艘艦船的編號,黃雨婷的眼眶瞬間便有些發紅了起來。
葛同友報出的那艘艦船上安裝的是黃大年教授在國內設計落地的第一臺重力梯度儀,服役期五年。
在五年間,它一共在我國東部海域發現了48架大大小小的潛伏設備,稱得上功勛赫赫。
2018年艦船壽命到限,加之當時的測量設備在精度上比2013年優化了許多,因此那臺重力梯度儀便隨艦船一起退役了。
更令黃雨婷難忘的是。
那臺重力梯度儀完工的時間點和她碩士畢業是在同一個月。
當時黃大年特意申請了一份手續,帶著黃雨婷進入了北海艦隊的研發中心,由黃雨婷親手擰上了最后一顆螺絲。
眼下聽到葛同友提及那艘艦船的編號,黃雨婷的心緒多少便也產生了一些波動。
不過很快。
黃雨婷便飛快的抹了把眼角,抽了兩下鼻子,強迫自己恢復正常,對葛同友道:
“葛教授,感傷的話咱們就先不說了,您直接告訴我現在我要做啥吧。“
葛同友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好,跟我來吧。”
隨后他帶著徐云和黃雨婷走了幾步,很快來到實驗室東南角的一處桌面旁。
這張桌子的面積大概有兩平米左右,桌面上嵌著一塊屏幕,屏幕上赫然顯示著黃雨婷設計的結構圖。
來到桌邊后,葛同友指著桌上的屏幕說道:
“小黃,我們通過現有算法模擬了一下你的結構,發現了兩個比較大的問題。”
黃雨婷做洗耳恭聽狀。
葛同友很快豎起了一根手指,道:
“第一個問題,你設計的結構有些特殊,與現有的通用思路以及...老黃的一貫風格都有些不同。”
“按照你的設計,這臺重力梯度儀要有3個臂6個加速度計,如此一來,它在靜電場上要怎么才能平衡呢?”
聽到葛同友這番話。
剛剛問詢趕到幾人身邊的總工程師李華也跟著點了點頭。
早先提及過。
重力梯度儀的原理其實很簡單:
這玩意兒就是在一定的距離上放置兩個測量加速度的加速度計,通過它們之間的差值來精確推演重力場。
這個差值就是重力梯度儀中所謂的“梯度”。
而加速度計上的敏感質量距離變化測量精度要求做到實時60納米,大概是人類頭發直徑的1000分之一左右。
這種精度的控制肯定不能靠機械了,需要依賴儀器產生的靜電場才行。
舉個例子。
你想讓一根頭發粗細的金屬發生納米級的變化,肯定沒法用機械鑷子啥的來操作,必須要施加電場或者磁場才能達到如此細微的量級。
可問題是目前大多數重力梯度儀只有兩個臂4個加速器,黃雨婷設計出來的卻是3個臂6個加速度計,這就等于多了一個‘軸’。
如此一來。
對應的其他模組設計就很困難了。
但另一方面。
根據葛同友等人的計算。
黃雨婷的這個設計在結構上卻可以對沖掉垂向的Fzz誤差,這個誤差可是目前幾乎所有重力梯度儀的通病——至少國內如此。
這也是為什么西昌方面一定要黃雨婷本人到場的原因:
他們想要采納這個設計,但由于非專精人士,卻不知道如何優化結構。
“靜電場嗎......”
聽完葛同友的疑問,黃雨婷思索片刻,有些凝重的問道:
“葛教授,您說的靜電場是三維數值平衡,還是說傳統意義上的經典靜電平衡?”
葛同友與李華對視一眼,迅速道:
“當然是三維數值對等,畢竟盤古粒子不帶電嘛。”
黃雨婷頓時皺起了眉頭。
這可是個麻煩事兒.....
要知道。
黃雨婷她們項目組早在一個月前就給西昌基地發來了結構協作意向書,實際上做出成果的時間還要更早一些。
那時候她們可不知道徐云發現了暗物質,更不知道徐云會把暗物質作為標的使用在測量模組中。
她所作的一切設計,針對的都是需要通過導體傳輸的粒子——比如超冷鏈的銣原子等等。
而這些粒子既然要通過導體傳輸,那么三位數值對等的經典平衡就很容易了。
根據黃雨婷的設計。
只要三條臂通過一個比較特殊的角度,就能在任何情況下完成導體內的靜電平衡。
由于三條臂的姿態比較奇怪,有些類似一個上字,所以當時林辰還笑言可以把它們的動作稱為曙光女神之寬恕。
這個設計理論上可以適用任何粒子,但是黃雨婷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
盤古粒子這玩意不需要通過導體來做通道,它tmd會憑空閃爍......
這就有些超乎黃雨婷的預料范圍了。
你任憑這姑娘的腦洞大到脖子以上是個坑都想不到這一茬啊.....
隨后黃雨婷身邊的林辰想了想,舉手問道:
“那個...黃教授,如果我們把測量模組的標的粒子換成其他物質呢?”
葛同友聞言看了他一眼,很快搖了搖頭:
“那么測量精度就要重新計算,整個難度可比三維數值對等的靜電平衡難多了。”
林辰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確實。
如果把盤古粒子還成其他東西,那么等于把最關鍵且最有優勢的一個環節給放棄了,處理起來要比現在困難許多。
而就在眾人眉頭緊皺之際。
一旁的徐云忽然弱弱的開口了:
“那個....幾位,我有個想法啊,咱們加個晶格做中繼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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