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稠五日入棺之后,其尸身便一直是停在靈堂,準備五個月后再進行下葬。
至于究竟葬在何處,那母庸置疑,必然是在曲阜入葬最好。
只不過,就目前的局面而言,這一點似乎也難以辦到。
畢竟,無論是對于鄆邑這邊,亦或是季氏這邊,這顯然都是一個兩難的問題。
祭樂因為魯侯稠之死,一直是臥病在床,意志低沉。李然也想過讓范蠡帶女兒來鄆邑,也許祭樂在看到女兒之后,興許會心情好一些,對于她的身體或有裨益。
但念及如今魯侯已死,陽虎雖然已是退兵,但唯恐那季孫意如不會死心,鄆邑前途未卜。所以,如果將光兒帶來鄆邑,只怕是會令人更為擔憂。
而且,想來他自己也不會再在鄆邑久居,或許不日便會回得鄭邑,所以也就暫且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醫和無奈,只得是用一番勐藥,這才算是勉強護住祭樂心脈。至于之前的平緩之藥自然也是不能停的。
而祭樂對服藥雖也并不排斥,但是無奈由于其意志消沉,藥效甚微,只能是勉強維系其性命。
李然對此亦是心急如焚,他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醫和的身上。而醫和身為年邁古稀之人,卻也已是夜以繼日,竭盡全力的在那救治祭樂。
這天,田穰苴和韓不信一起來找到李然,只見田穰苴神色凝重,并是嘆息一聲:
“子明,魯侯已薨,寡君雖是未曾言明,但田某已是收到了平仲大夫的消息,他似是有讓田某離開鄆邑之意。而且,田乞亦是幾次三番派人前來催促田某回去。田某如今若執意待在此處,恐怕也是不妥了……”
李然當然知道如今局面。其實,田穰苴和韓不信都沒有繼續留在鄆邑的必要,他心中雖是不甘,卻對此也毫無辦法。
“田大人深明大義,然已是無以為報,實是有愧……”
田穰苴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只可惜……哎,只可惜天命何薄于魯侯啊……也罷,不說也罷啊!”
而韓不信的情緒亦是更為低落:
“不信如今也得回去了,若是待得久了,恐我晉國之內亦會再多口舌……”
李然點了點頭,甚是無奈的躬身禮敬回道:
“然明白。感激將軍仗義相助,若非將軍,我李然恐怕早已是慘死于邯鄲。將軍大恩大德,然沒齒難忘!”
韓不信擺了擺手。
“先生言重了,不信亦是受人之托,且不過舉手之勞,又何足掛齒?”
這時田穰苴又轉過身來,與李然一旁的孫武言道:
“對了,長卿,田某今后恐怕就要卸甲歸隱了。昔日,田某也曾總結自己帶兵的一些心得,并著得一書,暫名為司馬法。這些時日,田某已謄抄了一份,現在將此書留于屋內,贈于長卿,希望可以對長卿有所幫助!”
孫武聞言,亦是甚為感動,跪拜感謝:
“多謝司馬大人厚意,這些時日與大人并肩作戰,武已是受益良多,如今卻還受得如此大禮,武何德何能?”
田穰苴將孫武扶起。
“長卿,田某觀你乃是不世出的將帥之才,日后必能名震天下!田某不才,也唯有以此法來助長卿。”
“司馬大人言重了。大人用兵之精微,長卿自愧不及。大人所著之兵書,武定會日夜研習,不敢懈怠,以此來報大人之厚意。”
眾人隨后又是寒暄得一陣,田穰苴和韓不信就此離開了。
不久,公孫青也找到了李然,并表示他也將要奉命離開此地。
就如同前面所說的,鄆邑如今在齊侯眼里,已經成了無足輕重的存在。所以,他再久留于此,對齊國而言已無有必要。
對此,李然早就知道這一切必然都會發生,只微微嘆息一口,便是點頭只粗略的應了一聲。
公孫青離開后,剛操持完魯侯喪祭的孔丘又來到了李然處。
李然且將方才之事悉數與孔丘說了一遍,只聽孔丘亦是暗然道:
“哎……如今大局已定,丘想來也唯有是出奔他處,另謀生路了。卻不知先生是有何想法?”
李然聽問,不由是想起了祭樂。
“待到國君安葬之后,然打算便回到鄭邑……”
孔丘聞言不由心情更是低落,卻也是無可奈何。
其實,李然早就萌生退意,這也是他身邊所有人都知道的。
他或許恨不得現在就直接帶著祭樂馬上離開鄆邑,只是一方面魯侯稠還未入土為安,而且祭樂的身體羸弱,也恐她撐不過一番舟車勞頓。
如今鄆邑上下,都沉浸在悲憤的氛圍之中,氣氛也是極為壓抑。
李然來到祭樂身邊,只見她雙眼紅腫,躺在床上,早就沒有往昔的活潑,短短幾年時間,祭樂竟是落下了如此的病癥,李然心情也可謂是差到了極點。
而像這樣的無力感,是他所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祭樂看著李然,甚是勉強的笑了笑:
“夫君……”
李然上前握住祭樂的手。
“夫君,樂兒倒……倒真是有些想念光兒了……”
“嗯……待你養好身子,稍好一些,我們便回鄭邑,到那時候我們一家三人,便不再分開!”
李然這時在心中暗下決心,往后無論是什么事,都無法再改變李然的這個想法。
而祭樂,自是也對此十分的向往。
“若真能如此,那……那可是太好了……”
李然強忍著,但心下卻是一陣憋痛,只因他欲哭而又不敢:
“所以,樂兒可得要養好身子!為了光兒,也為了為夫……”
祭樂艱難的點了點頭。
“樂兒知道……”
李然抱著祭樂,只感覺她渾身軟弱無力,心中一緊。
“樂兒,今天的藥吃了嗎?”
“我……我想喝點粥。”
于是,李然立刻叫下人是去煮了粥來,然后始終陪伴在祭樂身邊,其實祭樂此刻是胃口全無,但是為了身體能夠盡早有些好轉,這才主動是想要吃點東西。
此時,身在洛邑的觀從,在他得知了魯侯稠薨斃的消息后,心中也實是放心不下。
于是,他便隨著周王室吊唁的隊伍是一起趕來了鄆邑。
而當觀從再次看到李然,也是被其如今蕭索頹廢的模樣是吃了一驚。
細看之下,觀從竟然發現李然如今已是有了幾根銀白頭發。
這些年李然思慮甚多,所辦之事,又大都事與愿違,加上夫人的重病,這些時日可謂是讓他耗盡了心血。
“少主可千萬要保重啊。”
觀從從旁勸慰,不過李然此刻又如何聽得進這些話?所以,不由是只作得苦笑一聲:
“多謝子玉……哎,世事難料,真沒想到魯侯之事,最終竟會是這般收場……”
觀從聞言,亦是長嘆一聲道:
“哎……時也,命也。又豈是人力能為?少主其實亦不必如此自責。”
第535章_季氏的兩難處境 李然聽了觀從的勸慰,心中并無波瀾。
“子玉,你這次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倒也無甚緊要之事,只是觀從得知魯侯薨逝,恐于少主不利,觀從亦甚是心憂,故而抽身前來看望少主。”
李然揮了揮手:
“雖是不利,卻還算勉強,子玉也是有心了。”
于是,觀從便是留下來是和孔丘一起,置辦魯侯喪禮一事。
另一邊,魯侯稠畢竟是一國之君,雖是出奔在外,但依舊是名義上的魯國國君。
所以,待得別國觀望了一番之后,發現季孫意如并沒有馬上在魯國冊立新君,這表明,魯國國內依舊還是認定魯侯為君的。
于是,這些諸侯國才紛紛是派人前來吊唁。
鄭國的印段、晉國的董安于紛紛前來,而田穰苴此刻也正式收到了齊侯的詔書,表示讓他可代為齊國吊唁之后再行回國。
就在這不久之后,李然方面又是收到了來自魯國陽虎的信札。
這陽虎自從是回了魯國之后,果然信守承諾,時常是與李然這邊互通有無。
此番,他更是將季孫意如和豎牛欲假借“魯侯歸國并借題發揮”一事是據實相告。
陽虎并是提議李然可以暫且答應下來,待入了曲阜,他陽虎亦可確保李然的安全無虞。
李然看著這封書信,隨后遞給身邊的孫武,孫武看了之后,亦是不知可否。只聽李然是開口道:
“季孫意如現今有意迎得魯侯歸國安葬,這倒是也替我們省去了許多麻煩。只不過,這季孫意如竟還想要將我等一并招安,看來是其賊心不死,要將我等是一網打盡!”
孫武聽罷,亦是言道:
“先生所慮甚是,但只怕……此事卻也當真是難以拒絕啊……”
孔丘也看了書信,一時也束手無策。
畢竟,若是不從,甚至是直接一哄而散,那便等同于是坐實了他們乃是“挾君為亂”的罪名,但如果當真他們是去了魯國,又只怕是羊入虎口。
“子玉,你說呢?”
觀從鞠身道:
“少主,季孫老賊此舉無疑是想要引得我等入甕,而眼下這個陽虎又是敵是友尚不分明……”
只見孫武亦是一只手托著下巴。
“子玉所言不無道理,這個陽虎……終究是敵我難辨,究竟是何用尚不得而知,而他如今的這一番言之鑿鑿,又能有幾分可信呢?”
李然一番深思熟慮,卻依舊未下定決心……
他回到祭樂身邊,祭樂經過醫和的悉心調養,目前可以坐在床榻之上。
祭樂對于弟弟阿稠的逝世,雖然不曾完全走出來,但念及女兒,也是強撐著自己不就此倒下。
李然親自喂了她一些湯藥,待祭樂服用完之后,李然用巾帕擦拭她的嘴角,祭樂突然說道:
“夫君,阿稠欲葬在何處?”
李然猶豫了一下。
“魯國那邊有意將其迎回,葬于宗室之陵……”
祭樂不由是點了點頭:
“這倒也是應該……”
祭樂倒也沒想那么多,便如是天真的說道。
李然點了點頭,他知此間計較是不能與祭樂明說的,免得是讓她徒增了煩惱。
“阿稠半生漂泊,若是能夠落葉歸根,確是不錯……可阿衍和阿為該如何處置?”
聽得祭樂此問,李然又稍稍一怔。魯侯稠臨死之際,其實是有托孤之意的。雖沒有明說,但也定是希望他們兄弟二人能夠回到魯國的。
而他們兄弟二人,身為魯侯后嗣,按理其實是最有資格繼承國君之位。只是面對如今的局面,肯定是多有險阻。
所以,李然思前想后,覺得倒不如是以此為借口,給季孫意如拋出一個難題。
畢竟,子承父位乃是古制,可謂是天經地義,而季孫意如也從來沒有行廢立之舉。
那么,公衍和公為,自然也理應是成為嗣君的第一順位。
而季孫意如,也絕不會傻到會直接同意此事。畢竟,他跟魯侯稠這邊所結下的可謂是血海深仇。他又如何敢立其子嗣為君呢?
故而,李然尋思著,或許可以以此,而令其左右為難。
且讓魯侯歸國安葬,而假借立君之事,或可使他能夠得以暫且留在鄆邑觀望一番。
李然念及此處,不由是對祭樂說道:
“樂兒,為夫既已答應過阿稠,那就自會照顧他的兩個孩子,此事為夫心中已有計較,樂兒不必多心,好生養病便是。”
果然,正如陽虎信中所言,未過得幾日,魯國三桓之一的叔孫不敢,便是以吊唁魯侯的名義前來了鄆邑。
他乃是奉了季孫意如之命,前來迎回魯侯尸身,并要將其歸國安葬。
李然卻并沒有立刻見他,而且李然如今畢竟不是魯國的卿大夫,所以他便是讓子家羈代為接待。
而子家羈也是個直臣,見得叔孫不敢前來,只是說了一句:
“我等皆為魯臣,國君既沒令我等能夠私見叔孫大夫,國君如今又已不在,我們又哪里敢再私見大夫商議國事呢?”
子家羈把話撂下后,便是拂袖而去。
叔孫不敢聽得這些個搪塞之言,并不解得其意。便準備是按照原話將其傳回曲阜,好讓季孫意如拿定主意。
而這時,其身邊的人卻是從旁提醒道:
“此言之意,無非有二。一個便是責怪叔孫氏不能保全國君,既是來吊唁國君,卻還要代表季氏來見他,這實是與禮數不符!”
“其二,就是要我們叔孫氏待確認了新君人選之后才肯罷休。依照子家大夫之意,怕是欲立公衍和公為兩位公子。但是……季氏那邊似乎又早已選定了魯侯之弟公子宋。”
“故而,此事主公必是要跟季氏言明的,若是處理不當,恐會惹得季氏不悅!”
叔孫不敢一聽,也是懼怕季氏的權勢。于是,便把話是直接帶到了季孫意如這邊。
季孫意如得聞,卻不由是冷哼一聲,并對身邊的豎牛說道:
“李子明當真是癡心妄想!公衍和公為久居在外,在魯國又無有半點根基,本卿又怎么可能會讓他們繼得國君之位?”
豎牛聞言,不禁亦是點了點頭。但與此同時,他卻也能從中看出了另一些端倪來:
“但是……依照常法,公衍和公為也確實是有資格繼承國君之位的。如果其追隨魯侯之尸身歸國,再有那李然替其出謀劃策,必爭君位!此處隱憂,不可不查啊!”
“呵呵,不過豎子而已,這又有何難?且迎回魯侯,便讓他們滯留在外,屆時再舉兵討伐便是了!”
豎牛聞言,卻是連連搖頭:
“此事萬萬不可!若是這般做了,豈不正好中了那李然之計?魯侯一直不曾被廢,季氏之無奈,以及尊崇公室之心業已為世人所知,若此刻強立公子宋,而無視公衍和公為,那季氏這幾年來的隱忍豈不都將白費?!”
季孫意如瞇了一下眼睛:
“但無論如何……此前既已議定立公子宋為君,若如今是只因這些小事而作罷,豈不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