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開戰以來,這片盤踞在寒霜海域的濃霧第一次有了消散的傾向,在海霧號周圍,在寒霜方向,從海面到高空,所有的濃霧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那種籠罩一切的昏暗退去了,整片海域都在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而在濃霧消散的海面上,隨處可以看到的是仍在燃燒的艦船,形狀猙獰怪異的贗品艦隊,以及無數隨波起伏的殘骸碎片、燃燒油脂。
濃煙滾滾,彌漫在濃霧消退的大海上。
大副艾登第一個跑到窗前,瞪著眼睛看著外面濃霧漸消的大海,過了好久才大喊起來:“霧消退了!船長!霧在消退!”
“我能看見,”提瑞安也快步來到窗前,然而他那只獨眼中的凝重之情卻絲毫沒有因為霧氣消退而褪去,“退了……真的退了?”
“船長,這不是好事嗎?”艾登立刻注意到提瑞安語氣中的不對勁,疑惑地轉過頭,“霧退了,這說明盤踞在寒霜的那股異常力量也……”
“不對……有問題,”提瑞安卻表情嚴肅地打斷了大副的話,他死死盯著遠處的海面,眼神越發凌厲,“霧散了,但那些幽靈船還在,而且海面的模樣……”
“海面?”艾登疑惑地皺了皺眉,轉頭看向遠處,下一秒,他終于倒吸一口涼氣。
正如船長說的那樣,情況不對勁——四面八方的贗品艦隊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甚至還有新的幽靈船在從海水中浮上來,而在這個過程中,整片海域都正在逐漸變暗!
海水中正彌漫開大片大片的漆黑,黑暗中有什么東西正在擴大,有無數影影綽綽的事物正在靠近那層水面,這一幕……就仿佛有什么極為龐大的東西或群體,正在從深海中浮上來!
“我了個……”
艾登下意識地喃喃開口,但還不等他話音落下,一連串巨大的轟鳴聲便突然打破了濃霧消散之后這極為短暫的平靜。
附近的海水在裂開,無數巨大的艦船在浮上海面,它們有的狀若殘骸,有些扭曲如鬼怪,更有些看上去帶著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在驟然變得漆黑的大海中,仿佛所有的贗品艦隊都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注意!敵艦出現!敵艦……到處都是!”
有水兵在驚懼中大吼出聲,甲板邊緣的近防炮同時嘶吼起來,炮火的轟鳴幾乎同時響徹海面,炮彈呼嘯著劃破空氣,巨大的水柱和爆炸產生的火團再次覆蓋這大海。
而在這驟然巨變的混亂中,提瑞安仍舊注視著海面,注視著那些接二連三從海水中浮上來的敵人。
他認出了其中一部分——他的士兵們也認出了它們。
“是‘騎士’號!一開始就被我們擊沉的騎士號!”
“黑旗兵號!十五分鐘前沉沒的黑旗兵號!它又出現了!”
“勇氣號!還有約頓親王號!”
“船長!”大副艾登的聲音傳入提瑞安耳中,帶著此前從未有過的慌亂,“所有的贗品艦隊……被我們消滅的那些……全都又出現了!”
提瑞安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么,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了一個聲音:“……這很正常,因為鏡像的根源還在。”
“父親?!”提瑞安一驚,下意識地在周圍尋找著能產生鏡面的事物,“您現在……”
“別急,提瑞安——時機剛剛好。”
提瑞安迅速冷靜下來,一邊示意艾登去指揮戰斗一邊在腦海中飛快回應:“您需要我做什么?”
而在海上濃霧漸漸消退的同一時間,寒霜城邦中籠罩的濃霧也在消退——但就如海上的情況一樣,濃霧的消退,并不代表危機的結束。
鏡像仍在上浮,另一座更加恐怖的寒霜城邦正在逐漸疊加至現實。
仍在堅持作戰的城邦衛隊筑起了街壘,抵擋著無數仿佛憑空出現的怪物,槍炮的轟鳴震撼著城市,曾經的平靜與安全早已被徹底撕碎,硝煙彌漫在每一條街道,污濁的泥漿和逐漸冷卻的鮮血正浸透這座城市,而更多的扭曲景象卻仍不斷覆蓋著一切。
“長官,它們到處都是!”
壁爐大街的路口前,一支曾被困于霧中的城邦衛隊正依托著蒸汽步行機的火力掃射街道上出現的怪胎,士兵們在濃霧消散的時候尚來不及歡呼,便被更多的怪物和恐怖現象拖入了新的惡戰。
“那就到處開火!”小隊的指揮官怒吼著,一邊向遠處射擊一邊沖到蒸汽步行機腳下,沖到通訊兵身邊,“能聯絡上其他小隊嗎?”
“七隊、六隊和四隊仍然失聯!”通訊兵大聲喊道,“有幾乎四分之一的小隊都在之前的濃霧中失蹤了,長官!”
“繼續呼叫,直到有人回應,或者等來援軍,”指揮官拍著通訊兵的頭盔,轉頭看向遠方,“霧散了,堅持住,局勢在起變化——這可能就是最后的進攻!”
蒸汽步行機的機槍炮塔發出連續轟鳴,將遠方的另一臺蒸汽步行機撕成碎片,而在那臺龐大機器轟然倒地的同時,巨量的污濁泥漿也從其機械艙中噴涌出來,像可怖的內臟般潑灑在街道上。
戰士們再一次鼓起了勇氣——或者只是讓麻木繼續驅動著疲憊至極的肢體,指揮官說著連自己都不信的鼓舞的話,又抬頭看向遠處。
他看到兩座寂靜大圣堂高高佇立在山頂上,城邦一側的地勢仿佛卷曲般詭異地隆起,巨大連綿而陌生的建筑群正逐漸從城市中上升,層層疊疊的樓宇覆蓋在他熟悉的街道上空,又有扭曲傾斜的高塔從遠方的建筑物里蔓延出來,就如從巨人身上增生出來的可憎骨質般,在天空中延伸、生長。
而數不清的泥漿正在從那高高隆起的建筑群內流淌出來,仿佛要吞噬整座城市般奔流而下。
“死亡之主啊……”寂靜大圣堂最高的地方,主教伊凡俯瞰著正逐漸扭曲,被龐大異象吞噬的城邦,終于忍不住輕聲開口,“今天就是結束的日子了么……”
他望向遠處,卻只能看到龐大的黑暗在從四面八方升騰,山頂對面原本的市政廳不知何時已經被一片詭異的荊棘籠罩,荊棘叢中,卻依稀佇立著另一座寂靜大圣堂,而在山腳之下,連綿成片的建筑群正搖搖晃晃地堆積、上涌,房屋就如軟體動物的肢體一般呈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樣。
而在城邦之外,整片海面都正逐漸被一種不祥的黑色籠罩,那黑暗如巨大的鏡面,鏡面中卻逐漸倒映著另一座寒霜——就像通過一面彎曲的鏡子去觀察另一個世界,那個“寒霜”看上去扭曲,錯亂,處處充滿似是而非的錯誤,處處充滿漆黑蠕動的惡意。
巨大的鏡像城市正在從深海中上浮,從現實和虛幻中同步侵蝕一切。
“大主教!”一名高階助祭從露臺大門跑來,跑到伊凡主教身后,“最后的儲備部隊已經集結完畢,寂靜修士和守衛者們將保護大圣堂到最后時刻!”
“阿加莎還是沒有回來?”
“仍然聯絡不上守門人閣下,”高階助祭飛快說道,“與她一同下井的探索隊回報,守門人在進入一道詭異的石墻之后便再無音訊——現在礦井已經被黑暗吞噬,恐怕……”
“守門人不會輕易倒下,阿加莎會完成她的任務……一定會完成任務。”伊凡主教平靜地說道。
高階助祭猶豫了一下:“大主教,您應該去避難了……”
“避難?躲進某個安全的圣堂祈禱室里?還是坐船逃出這座城?”伊凡主教回過身,慢慢搖了搖頭,“我不需要避難,我留在這里就好。你去指揮山腳的守衛者部隊,把能夠轉移的平民都轉移到山上,多堅持一會是一會。”
高階助祭最后猶豫了幾秒鐘,終于用力點了點頭:“是!大主教!”
高階助祭退下了,露臺上再次只剩下老主教自己。
他抬起頭,眺望著那座被荊棘籠罩的、仿佛寂靜大圣堂的影子一樣的另一座大教堂。
那座大教堂死氣沉沉,里面看不到任何圣職者的身影。
它只是個鏡像,它的出現,卻代表著那座鏡像寒霜的“反相”已經到了最后一步。
“阿加莎……你應該還在某個地方繼續履行你的使命……”
伊凡主教輕聲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對著某個已經失去聯系的晚輩輕聲叮囑。
他慢慢抬起手,解開了象征著大主教權威的華貴袍服,又摘下自己的冠冕,把它放在旁邊的欄桿上。
“那伱應當還記著,巴托克的圣徒們,從不會在死亡前止步……”
華服與冠冕下,露出了層層疊疊的繃帶,伊凡伸手摸索著,然后一點點拉開了脖頸附近的某處繩結。
“我們以血肉之軀對抗污穢,生命終結之后,我們以不息的軀殼捍衛信仰,而當軀殼也終結之后……”
繃帶被解開,仿佛封印、壓制了幾十年的容器突然掙脫了束縛,在繃帶之下,并不是什么支離破碎的軀體——早已沒有什么軀體。
那下面只有蒼白的煙塵。
“我們還有灼熱的灰燼。”
繃帶散落,紛紛揚揚的骨灰從露臺邊緣飛散出去,化作細密的白煙,漸漸籠罩在寒霜上空。